《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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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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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虽小,已经长得很壮健;而且,大家认识他,也瞒不过人的。于是
曼希沃想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念头,决定了燕尾服和白领结。鲁意莎说他们要叫可怜的孩
子闹笑话了,但她的反对毫无用处。曼希沃猜透众人的心理,认为这种出人不意的装束
一定能博个满堂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给叫来量这个小人物的尺寸。另外还得置
办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贵得惊人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装拘束不堪。为了
使他习惯起见,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练了好几次,又教他怎么行礼。一个月中
间他老坐在琴凳上,连一刻儿的自由也没有了。他气愤之极,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
自己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业;他为之又骄傲又害怕。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凉,用围
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脚上受寒;饭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终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发匠来主持他的化装,要把他倔强的头发烫得拳起来,
直到头发给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个个在他前面走了一转,说他
漂亮极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细端详过后,拍了拍脑门,赶紧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
孩子衣襟上。可是鲁意莎一看见他,不由得举着胳膊怪难受的说,他的神气真象只猴子。
克利斯朵夫听了懊恼万分。他不知道对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
得窘极了;可是在音乐会中他更慌得厉害:在这个大可纪念的一天,他除了发窘以外根
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消息灵通
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
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的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
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
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
里越急。
    可是非开场不可了:听众已经表示不耐烦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孩子既
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①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
他从来不关心听的作品是什么题目,却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
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通常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当然还有无数细微的
区别。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
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象一个洪炉,烈焰飞腾,
浓烟缭绕;有时象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
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的流过,缓缓的隐灭了,令人看
着中心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
进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不相干了!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灼万状的约翰
?米希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
被那个如醉如狂的意志带走了。他跟着它,气吁吁的,噙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
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他正这样的竖起耳朵,掩在布
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忽儿之后,
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
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希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
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希尔声音颤危危的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    
  ①科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
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
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
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显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
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
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独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
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的望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
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
轰轰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的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
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气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
的晚礼服,怯生生的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
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
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
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邪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
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
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的屈着膝盖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
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
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钉住了键盘,两条小腿
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
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的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
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
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头傻脑的行着礼,面红耳赤,
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
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
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
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
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拚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
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
着他的手臂轻轻的威吓他。于是他无可奈何的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对谁都不看,
始终把头扭向别处,觉得那个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
受了伤害,一点不喜欢台下那些听众。他们对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谅他们笑他,
看着他的窘相觉得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
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台;半路上有位太太
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他
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终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他却拚命低着头钻过去,直
跑到后台的尽里头躲着。祖父快活极了,对他尽说着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开了,夸
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也不肯跟他们握一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
为掌声不绝,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带上前台。孩子执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谁走过
去,他就伸出脚来乱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种模
样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直骂;他一发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止住他那
股洪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贪嘴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停了,咽着
眼泪,让人家带走,可还要人家先赌着顶庄严的咒,决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亲王包厢的客室里,他先见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脸,上嘴唇
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身材矮小,脸色通红,有点儿臃肿,半取
笑半亲热的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腮帮,叫他
    “再世的莫扎特!〃这便是大公爵。——接着他被递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
的随从。可是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忆,只是从腰带到脚那
一部分的许多美丽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
她向他提出许多问话,都由曼希沃在旁毕恭毕敬的,用着呆板的套语回答;可是她根本
不听曼希沃,只顾耍弄着孩子。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以为给每个人注意到了,便想找
句话来解释,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
    “我热得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象刚才恨大众一样的恨她,因为那
笑声很好听;她拥抱他,他也一点不讨厌。
    这时候,他瞥见祖父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地方;他很想进
来说几句话,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招呼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孙儿的光荣,暗中得意。
克利斯朵夫忽然动了感情,觉得应当为可怜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让人家知道他的价值。
于是他凑在他新朋友的耳边悄悄的说:
    “我要告诉您一桩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听的特里奥,我刚才弹的,您知道吗?
——(他轻轻的哼着)——嗳!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
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
——瞧,祖父就在那边。我真爱他。他对我真好。”
    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说他真是一个好宝贝,拚命的亲他;可是她马上把这件事当
众说了出来,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贺,
他却慌做一团,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的,象做了什么错事。但克利斯朵夫
再也不对公主说一句话;尽管她逗他惹他,他总是一声不出,沉着脸:他瞧不起她,因
为她说了话不算。他对亲王们的印象也为了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响。他气愤之极,以
至人家说的话,和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等等,一概没有听见。
    他和家里的人出来,从戏院的走廊到街上,到处被人包围着,有的夸奖他,有的拥
抱他,那是他大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给人拥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
摆布他。
    终于,他们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立刻骂他〃小混蛋',因为他说出了特里奥不
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为,应该受称赞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
反抗起来,说些没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恼之下,说要不是刚才弹得不错,他还得挨打呢;
可是他做了这桩傻事,把音乐会的效果全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极有正义感,便坐在一
边生气;他对父亲,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不舒服的,还有邻人们来向他
的父母道喜,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弹的琴,又好象他是他们的,他们
大家的一件东西。
    这时,爵府里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
克利斯朵夫看了两件礼物都很喜欢,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恶劣,一时还不
肯承认自己高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
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
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
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
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
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
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的说起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
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
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
了一顿,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八天以前就预
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床上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
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
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的拥抱他,叫着:
“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象很难为情的,
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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