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
“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
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
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
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
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
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
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
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
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
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
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
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
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
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
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
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
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
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
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
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
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
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
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诉他
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
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
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
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
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
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中有一个
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
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害肺病死的。
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
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
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
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
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
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
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
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
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
愿,心里才松动些。她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她冒
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
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
—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紧张得浑身冰冷,
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
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
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
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
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
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字也没识多少,写也
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
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
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
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
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
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
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
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
刻趴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
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
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她: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
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
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
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命运
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
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
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进了剧团。
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扮侍从的女角儿
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
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
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荒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
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
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的升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
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
着血泪。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
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她很希望死;但就在这些屈辱
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可是在已
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
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头,
扶着她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她美丽的细长的手,
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有天才,认为
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也把她占
有了。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
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
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
情:他是个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她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
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永远
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颗心。我也有
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我没有信仰,我
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
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她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
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
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决不是我。总之
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她打住了话头,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劝她等天亮
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
谈话。
“你明天会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