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
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
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
的确写得很热烈,可也是荒谬绝伦。她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
的音乐会,更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
她利用和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
斯朵夫。她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
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她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去逗
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此刻
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也
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
样。她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头
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又高傲
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登时心中冰冷,不声不响
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
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
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
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
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她。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一天,
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笼。仆役回答说
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追上来,
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卷在一旁。葛
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的伸着手。他同样快乐而激动的握
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她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
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
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上一
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
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哭,怎样的写
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
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
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利斯朵夫
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
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
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她作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末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她过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
她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她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她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柔,
妒忌,和热烈的怜悯。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身子,亲
了长久。她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那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站在
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里出神。
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用不着
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着你的光明;我的
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
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
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
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象一
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虽然人家一点
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滋味。但她的这种
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①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
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
美的音乐是慈悲。
①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
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
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
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象一个空壳似的脱
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
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气,生命就
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
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
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末,
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22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气。他因为挣到了和气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
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频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状态。实际
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
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
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
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
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
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
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
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动家,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筋骨,只象一头
无聊的野兽一般打着呵欠,以为将来的岁月都是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让他消消停停的
工作。加上他那种日耳曼人的乐观脾气,他确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结局大概就是这么
回事;他私自庆幸逃过了大风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这点成绩也不能说少了啊!
一个人终于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来面目他自以为到了彼岸。
两位朋友并不住在一起。雅葛丽纳出走以后,克利斯朵夫以为奥里维会搬回到他家
里来的。可是奥里维不能这样做。虽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却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
过从前的生活。和雅葛丽纳同居了几年,他觉得再把另外一个人引进他的私生活是受不
了的,简直是亵渎的,——即使这另一个人比雅葛丽纳更爱他,而他爱这另一个人也甚
于爱雅葛丽纳。——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这问题,又惊异,又伤心,又气恼随后,比他
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点醒了,他便突然不作声了,认为奥里维的办法是对的。
可是他们每天见面,比任何时期都更密切。也许他们谈话之间并不交换最亲切的思
想,同时也没有这个需要。精神的沟通用不着语言,只要是两颗充满着爱的心就行了。
两人很少说话,一个耽溺在他的艺术里,一个耽溺在他的回忆里。奥里维的苦恼渐
渐减轻了;但他并没为此有所努力,倒还差不多以苦恼为乐事:有个长久的时期,苦恼
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义。他爱他的孩子;但一个只会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占
据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对爱人的感情远过于对儿子的感情。我们不必对这种
情形大惊小怪。天性并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样的感情的规律加在每个人身上是荒谬的。
固然,谁也没权利把自己的责任为了感情而牺牲。但至少得承认一个人可以尽了责任而
不觉得幸福。奥里维在孩子身上最爱的一点,还是这孩子的血肉所从来的母亲。
至此为止,他不大关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但与世隔绝不
是自私,而是爱梦想的病态的习惯。雅葛丽纳把他周围的空虚更扩大了;她的爱情在奥
里维与别人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爱情消灭了,鸿沟依旧存在。而且他气质上是个贵族。
从幼年起,他虽然心很温柔,但身体和精神极其敏感,素来是远离大众的。他们的思想
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