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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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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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朴素的公寓,离开克利斯朵夫与赛西尔的住处很近。
那是个平民区,住在一幢屋子里的不是靠少数存款过活的人,便是雇员和工人的家庭。
在别的时期,他对于这个气味不相投的环境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这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
这儿也好,那儿也好:他到处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工作
回来——(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个差事),——他便关在屋里怀念往事,只为了探
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处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间充满着过去的形象的黑
房;而房间越黑越空,形象就越显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楼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觉
已经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里。有些人对于事物要过后才看得清楚。那时什么都逃不掉了,
最微小的枝节也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奥里维就是这样:他心中装满了活人的影子,感
情一激动,那些影子便浮起来;跟它们素昧平生的奥里维居然认出了它们;有时他伸出
手去抓可是它们已经消灭了
 
    有一天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围着咭咭呱呱的女门房。他素来不
管闲事,差不多要不加问讯的走过去了,但那个想多拉一个听众的看门女人把他拦住了,
问他有没有知道可怜的罗赛一家出了事。奥里维根本不知道谁是那些“可怜的罗赛”,
只漫不经意的,有礼的听着。等到知道屋子里有个工人的家庭,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一起
自杀了的时候,他象旁人一样一边听着女门房反复不厌的唠叨,一边抬起头来望望墙壁。
在她说话的时间,他渐渐的想起那些人是见过的;他问了几句不错,是他们:男的
——(他常常听见他在楼梯上呼哩呼噜的喘气)——是面包师傅,气色苍白,炉灶的热
气把他的血都吸干了,腮帮陷了下去,胡子老是没刮好;他初冬时害了肺炎,没完全好
就去上工,变成复病;三星期以来,他又是失业又没有一点儿气力。女的永远大着肚子,
被关节炎把身子搞坏了,还得拚命忙着家里的事,整天在外边跑,向救济机关求一些姗
姗来迟的微薄的资助。而这期间,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生下来了:十一岁,起岁,三岁,
中间还死过两个;最后又是一对双生儿在上个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期!一
个邻居的女人说:
    “他们出生那天,五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于斯丁纳,——可怜的
丫头!——哭着说,要她同时抱一对双生兄弟,怎么吃得消呢”
    奥里维听了,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挺大的额角,毫无光泽的头
发望后梳着,一双惊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长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着食物,就
是看到她抱着小妹子,再不然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兄弟;——那是个娇弱的孩子,相貌
很细巧,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奥里维在楼上碰到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有礼的说一声:
“对不起,小姐。”
    她一声不出,只直僵僵的走过,也不闪避一下,但对于奥里维的虚礼暗中很高兴。
上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下楼还最后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东西似乎很重。但在
一般穷苦的孩子,那是极平常的事。奥里维照例招呼了一声,并没瞧她一眼。他望下走
了几级,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靠在栏杆上,伸着那张小小的抽搐的脸瞧他下楼。接
着她转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呢?奥里维认为她是有预感的。他想着这
可怜的孩子手里提着炭等于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对于可怜的孩子们,不再生存
就是不再受罪!想到这儿,他没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里。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
只隔着几堵壁,自己就生活在这些惨事旁边:怎么还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家里呢?
    于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里非常难受,觉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
可以挽救的苦难,他却为了失恋而成天的自嗟自叹,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当时他非常
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
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
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
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
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
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
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
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
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
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
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
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
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弄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
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
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
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
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
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
“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
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
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
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这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有这种心肠吗?只有努力去减少人家的苦难,
你才会快活。”
    “对。可是乱打乱杀一阵就能帮助不幸的人吗?多一个不中用的兵是无济于事的。
我能够用我的艺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快乐。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丽的
歌能够使多少的可怜虫在苦难中得到支持?应当各人干各人的事!你们法国人,真是好
心糊涂虫,只知道抢着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为了西班牙还是为了俄罗斯,也没弄
清是怎么回事。就喜欢你们这个脾气。可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搞好吗?你们乱哄
哄的投入漩涡,结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你们的艺术家自命为参预着世界
上所有的运动,可是你们的艺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起的小
名家跟坏蛋,居然自称为救世的圣徒!嘿,他们不能少灌一些坏酒给群众喝吗?——我
的责任,第一在于做好我的事,替你们制作一种健全的音乐,恢复你们新鲜的血液,让
太阳照到你们心里去。”
    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而奥里维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
优秀的人一样,他不能独自发挥他的力量,只有跟别人联合起来才能够。可是跟谁联合
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诚的,他被一切的政治党派与宗教党派摒诸门外。他们因
为胸襟狭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挤。一朝有了权力,他们又加以滥用。所以只有被压迫
的人才吸引奥里维。在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认为在反抗远地方的不
平之前,先得反抗近处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们周围而且是我们多少负有责任的。攻击
别人的罪恶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恶的人,真是太多了。
    于是他先从帮助穷人入手。亚诺太太因为参加着一个慈善组织,便介绍奥里维入了
会。一开始他就到好几桩失意的事:他负责照顾的穷人并不都值得关切;或者是他的同
情没有得到好的反应,他们提防他,对他深闭固拒。并且一个知识分子根本难于在单纯
的慈善事业上面获得满足:在灾祸的国土中,这种办法所灌溉到的园地太小了!它的行
动几乎老是支离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无计划,发现什么伤口就随时裹扎一下。以
一般而论,它的志愿太小,行动太匆忙,不能一针见血的对付病源。而探讨苦难的根源
正是奥里维不肯放过的工作。
    他开始研究社会的灾难。在这一方面,向导决不愁缺少。当时社会问题已经成为上
流社会的一个问题。在交际场中,在小说或剧本中间,大家都谈着。每个人都自命为很
熟悉。一部分的青年为此消耗了他们最优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风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
洋溢着生命力,充沛的元起,不愿意毫无生产;他们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动上面,
或是—…(更谨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论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
肉的活动,或是作思想的活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预着人间
伟大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会跟着宇宙间所有的气息而震动,觉得那么自
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一无所惧。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能非常
慷慨的舍弃一切。妙的是能爱,能憎,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改造了世界;青年
人好比那些窥伺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正义的事,
他们就疯起来了
    黑夜里到处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间,从这一个农庄到那一个农庄,此呼彼应。夜里
一切都骚动得很。在这个时代,睡觉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风带来多少违反正义的回声!
而违反正义的事是没有穷尽的;为了补救一桩不义,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义。而且
什么叫做不义,什么叫做暴行呢?——有的说是可耻的和平,残破的国家。有的说是战
争。这个说是旧制度的被毁,君王的被黜。那个说是教会的被掠。另外一个又说是未来
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胁。对于平民,不平等是不义:对于上层阶级,平等是不义。
不义的种类那么多,每个时代都得特别挑一个,——既要挑一个来加以攻击,又要挑一
个来加以庇护。
    那时大家正在竭力攻击社会的不公道,——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准备新的不公道。
    当然,自从工人阶级的数量与力量增高,成为国家的主要机轴以来,社会的不公道
特别显得不堪忍受,特别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阶级的政客与讴歌者怎样宣传,工人阶
级的现状并没变得更坏,反而比从前改善。今昔的变化并非在于现代的工人们更苦,而
是在于更有力量。这种力量是资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经济与工业发展的必然的趋势造
成的;因为这种发展把劳动者集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可以作战的军队;工业的机械化
使武器落到了劳动者手里,使每个工头都变成支配光、支配电、支配力的主宰。近来一
般领袖正想加以组织的、这些原动力中间,有一股烈焰飞腾的热度和无数的电浪,流遍
了整个社会。
    有头脑的中产阶级所以被平民问题震动,决不是——虽然他们自以为是——为了这
个问题的合于正义,也不是为了观念的新奇与力量,而是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问题所牵涉的正义而论,社会上千千万万别的正义被蹂躏了,谁也不动心。
以观念而论,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东一处西一处的捡得来,牺牲了旁的阶级而依
了一个阶级的身量剪裁过的。那不过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则”同样荒谬的“原则”,—
—例如君权神圣,教皇无误,无产阶级统治,普及选举,人类平等;——倘使你不从鼓
动这些原则的力量方面着眼而单看它们的理由,还不是同样的荒谬?但它们的平庸是没
有关系的。无论什么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
的内容,乃是靠那道在历史上某些时期放射出来的生命的光辉。仿佛一股浓烈的肉香,
连最迟钝的嗅觉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来说,最崇高的思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直
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价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价值),靠了他们灌输给
它的血液而有了传染性的时候,那枯萎的植物,奚里谷的玫瑰,才突然之间开花,长大,
放出浓郁的香味布满空①间。——张着鲜明的旗帜,领导工人阶级去突击布尔乔亚堡垒
的那些思想,原来是布尔乔亚梦想家想出来的。只要不出他们的书本,那思想就等于死
的,不过是博物馆里的东西,放在玻璃柜中的木乃伊,没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
众抓住了,那思想就变了群众的一部分,感染到他们的狂热而变了模样,有了生气;抽
象的理由中间也吹进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开国时代的那阵热风。这种狂热慢
慢扩张开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热风是谁带来的,怎么带来的。而且人的问
题根本不相干。精神的传染病继续蔓延,从头脑狭窄的人物传达给优秀人物。每个人都
无意之间做了传布的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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