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①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传从。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
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
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
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普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
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
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
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
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
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
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
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
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
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
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
你跳出来就是了。”
“这不是每个人办得到的,”奥里维说。“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吗?可是象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
从前人们拥护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
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
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
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里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教别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
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有人相信将来会有个公平合理的社会,克利斯朵夫可决不为这种梦想着迷。他的平
民式的头脑,认为将来仍旧逃不出过去的一套。奥里维指摘他说:
“倘若人家关于艺术问题跟你说这种话,你不要跳起来吗?”
“也许。总之我只懂得艺术。你也是的。我素来不信那般谈外行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同样不信任这等人。两位朋友甚至过于怀疑,老是跟政治离得远远的。奥
里维不免有点儿惭愧的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没有向市政府领过选民登
记表。他说:
“干吗要去参加一出我明知毫无意义的喜剧呢?选举吗?选谁?那些候选人对我全
是陌生的,我也说不上看中哪一个。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被选出了,都立刻会背其
他们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没时间,
也没精力;既没有辩才,也没有不择手段的勇气和不讨厌行动的心情。所以还不如放弃
权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参加罪行!”
但他尽管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尽管厌恶政治上一切应有的手法,仍旧对革命抱着
虚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虚幻,可并不放弃希望。这个神秘的现象是从种族来的。奥里维
的民族是西方最爱破坏的民族,为了建设而破坏、也为了破坏而建设的民族,——它跟
思想赌博,跟人生赌博,老是推翻一切,预备从头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赌注。
克利斯朵夫并没这种遗传的救世精神。他的浓厚的日耳曼气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
他认为世界是没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论,说一大套空话罢了。他说: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长篇大论的讨论革命——来证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
着象那些青年一样,推翻政府来拥立一个君主,或是立什么救国委员会来保卫我。这算
证明一个人的力量吗?那才怪了!我会保卫自己的。我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喜欢必不
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统治宇宙的规律。可是我跟这个规律之间用不到中间人。我的意志
会发号施令,同时也知道服从。你们满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该记得你们的高乃
依说过:'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希望有一个主宰,就表示你们软弱无用。力是和
光明一样的,只有瞎子才会否认!你们得做个强者,心平气和的,不用理论,不用暴行;
那时候,所有的弱者都会象植物向着太阳一般的向着你们”
他尽管说不能为了讨论政治而浪费时间,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不关心。在艺术家立
场上,他也受到社会骚动的影响。因为一时没有热情鼓动他,他便傍徨四顾,问自己究
竟是为谁工作。看到现代艺术的那般可怜的顾客,身心交惫的优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
的布尔乔亚,他不由得想道:“为这些人工作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思想高雅,博学多闻,懂得个中甘苦,能够赏识新奇,赏识古拙的情趣——
(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并非没有。但他们厌倦一切,灵智的成分
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为艺术是虚空的;他们只对音响的或思想的游戏感到兴趣;而多
数还得为世俗的事分心,为无数不必要的事耗费精神。要他们接触到艺术的核心几乎是
不可能的;他们认为艺术不是血肉构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艺儿。他们的批评家造成
了一种理论,证明他们的没有能力摆脱玩票作风是对的。即使有几个人还有相当的弹性,
对于强烈的和弦能够发生共鸣,可没有力量消受;他们在人生舞台上已经残废了:不是
神经病就是瘫痪。艺术在这个病院中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艺术
根本没法摆脱这些变态的人:他们有的是金钱和报纸;唯有他们才能使一个艺术家活下
去。所以艺术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际晚会中拿出他披露肝胆的艺术,充满了内
心生活的秘密的音乐,给一般趋时的群众和厌倦不堪的知识分子作娱乐,——更确切的
说,是给他们解闷,或者是让他们有些新的烦闷。
克利斯朵夫寻访真正的群众,相信人生的情绪和艺术的情绪都是真实的、能够以新
鲜的心情来接受的群众。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预告的新社会——平民——吸引。因为想起
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脱弗烈特和一般微贱的人,启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
享受神圣的音乐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样,他想
着一些大众艺术的计划,什么平民音乐会,平民戏院,内容他也不大说得清。他希望革
命可能让艺术有个更新的机会,以为社会运动使他感到兴趣的就只有这一点。其实他是
欺骗自己:象他那么元气充足的人,决不能不受当时最有活力的行动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尔乔亚的理论家。这一类的树所生的果实往往是干瘪的;所有
生命的精华都冻结了,变了空洞的观念。克利斯朵夫对这些观念是不加区别的。他无所
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张一朝凝结为一种学说之后,他也不再爱好。他存着瞧不起的心
理,既不理会那些拥护强权的理论家,也不理会奉承弱者的理论家。在无论什么喜剧里,
爱发议论的角色是最不讨好的。观众不但更喜欢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觉得串反派的角儿
也不象他那末可厌。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跟群众的心理完全相同,认为呶呶不休的
谈论社会问题只能教人品腻。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别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愿意相
信的人,受气的和但求受气的人,以劫掠为业的海贼,和生来给人剪毛的绵羊。对于象
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实人,他很宽容。他们的庸俗不至于使他感到象奥里维那样
的难堪。他对无论什么角色都用一种亲热而含讥带讽的心情看着,自以为跟他们所演的
戏毫不相干,并没觉得他慢慢的已经参加进去。他自以为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狂风吹
过。殊不知狂风已经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带着走了。
这出社会剧可以说戏中有戏。知识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剧中的喜剧,民众
不爱看的。正戏乃是民众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节,连民众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
意外的变化在那个戏里只有更多。
说白当然多于行动。不论是布尔乔亚还是平民,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尽多尽少的话吞
得下的,正如尽多尽少的面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样的面包。有为细巧的味觉
用的高级的语言,也有为塞饱饿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养的语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
方式却不一样;味道,香气,意义,都各各不同。
奥里维第一次参加一个民众集会的时候,尝到这一类的面包,觉得毫无胃口;食物
梗在喉头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词的单调和野蛮,空洞的滥调,幼稚的逻辑,抽象
的理论和乱七八糟的事实,好比做坏了的芥末酱,只能使奥思维作呕。一方面是用字不
恰当,另一方面还没有平民谈吐中那点儿生动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报纸上的字汇,褪
色的服装,从布尔乔亚的修辞学旧货店中捡得来的。说话的繁琐尤迫使奥里维骇怪。他
可忘了文字的简洁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炼出来的,由上层阶级琢磨出来的。大都市里的
平民决不能单纯,老是喜欢寻找纤巧而复杂的辞藻。奥里维不懂这些浮夸的话对听众所
能发生的影响。在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我们把别个种族的语言叫做外国语。
殊不知在同一个种族里,语言的种类几乎跟社会的阶层一样的多。唯有为人数有限的上
层阶级,语言才是几世纪的经验的结晶;为其余的人,它只代表他们自身的和他们的集
团的经验。那些被优秀分子用旧了、摒弃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从优秀分子迁出
以后,又搬进了新人物。你要愿意认识主人,就得走进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办了。
他和工人们发生关系是由一个在国家铁路上办事的邻居介绍的。那邻居四十五岁,
个子矮小,未老先衰,头发都秃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帮瘪缩,弯弯的鼻子挺大,嘴巴
的长相显得人很聪明,畸形的耳朵,边上的肉裂成了几片:他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
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尔乔亚,家里为了教育
这个独子,把一份薄产花光了还没有能完成他的学业。很年轻的时候,他谋到了一个国
家机关的差事,那在贫穷的中产阶级眼里是救星,其实是死亡,——是活埋。一朝进去
之后,再也出不来了。他又犯了一桩错误——(那是现代社会的许多错误之一),——
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工,结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
当然他得养活这一家几口。这个聪明而一心想进修的男人被迫穷困住了,觉得心中有些
潜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艰难窒息了,却又不甘屈服。他从来不得清静:当着会计处的职员,
整天消磨在机械的工作里;一起办公的都是又俗气又饶舌的同事,讲些废话,骂骂上司,
算做对无聊的生活出气,同时也嘲笑他,因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们面前藏起去。回
到家里,他只看到一个气味难闻的,丑恶的寓所,和一个吵吵嚷嚷,庸碌之极的女人。
她不了解他,把他当做懒虫或疯子。孩子们一点不象他而象母亲。为什么他得过这种生
活呢?这算是公道的吗?牢骚,痛苦,穷困,无聊的职业,使他从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时
的光阴来修心养气,找不到一小时的静默,他给折磨得力倦神气,烦躁不堪。为了想忘
掉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结果更把他断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悲剧
大为震动:残缺不全的个性,没有充分的修养,没有艺术趣味,但生来是为作些大事业
的,现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压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
碰到了一个游泳健将的手臂。他又喜欢又羡慕克利斯朵夫,带他去参加群众集会,见到
革命党里的某些领袖,那是他为为怨恨社会而结交的。因为想做贵族而没做成,所以他
跟平民混在一起极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却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为他并不需要做平民,——对这些集会
很感兴味。会场上的演说使他觉得好玩。他不象奥里维那样感到厌恶,对语言的可笑也
并不敏感,认为所有多嘴的家伙都是半斤八两。他素来瞧不起高谈阔论。但他虽没费心
去了解那套辞令,却在演说家与听讲者的心里咂摸到说话的音乐。演说家的力量一朝引
起了听讲的人的共鸣,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为了好奇,
居然结识了几个演说家。
对群众最有影响的一个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头发,脸很苍白,年纪在三十
与三十五之间,相貌象蒙古人,个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气又热烈又冷静,头
发很少,胡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于他那种空泛、急促、跟语岂不调和的姿势,也不
在于他的失音的,常带嘶嘶声的浮夸的说话,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在于他深信不疑
的态度。他似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