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此语引用法国某议员的荒谬的演词。——原注
②初期工团联盟中,反对革命与罢工的一派被称为黄色工人;激烈的一派被称为红
色工人。
“两种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压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样痛恨压迫者的专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劳动队伍后面,也学着他们使
用武力的榜样。
他自己可不觉得,还向同桌吃饭的人声明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他说:
“只要你们只关心物质的利益,你们就不会使我感到兴趣。等到有一天你们为了一
种信仰而奋斗的时候,我一定跟你们联合起来。要不然,大家为了肚子而拚命,我来干
什么?我是艺术家,有保卫艺术的责任,不能拿艺术去替一个党派服务。我知道近来有
些野心的作家,为了要争取那种不干净的名片,做出不少坏榜样。我认为他们这样的保
卫一个主义不一定使主义得到什么好处;而叛弃艺术倒是真的。我们的职司是要救出智
慧的光明。那决不能卷进你们盲目的斗争。倘若我们不拿着火把,谁拿?你们打过仗以
后看到光明依然无恙,一定是很高兴的。大家挤在甲板上扭打的时候,总得有些工人管
着锅炉不让它熄灭。我们要了解一切,对什么都不恨。艺术家好比一支罗盘针,外边尽
管是狂风暴雨,它始终指着北斗星”
他们认为他唱高调,说他自己的罗盘针已经丢了。他们很高兴能不伤和气的奚落他
一阵。在他们心目中,艺术家是个取巧的家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说他跟他们工作一样多,更多,还不象他们那么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
粗枝大叶,以偷懒为原则。“所有这些可怜虫,”他说,“都怕碰坏了他们宝贵的皮
肤!天哪!我从十岁起就没停过工作。你们却不爱工作,你们骨子里是布尔乔亚,
还自以为能够毁灭旧世界!哼,你们非但办不到,而且也不愿意。真的,你们不愿意!
你们吵吵闹闹的吓人,好象要把一切都破坏干净:其实都是空的。你们心中只有一个念
头:就是把什么都抢过来,躺到布尔乔亚热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几百个可怜的扛泥巴的
小工始终预备给人家剥皮或是剥人家的皮,莫名其妙的,—…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是
为要找点儿补偿,为几百年的辛苦出口气;——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机
会便混进布尔乔亚的队伍。他们当什么社会主义者,新闻记者,演说家,文人,议员,
部长哎,别骂他们。你们也不见得高明。你们说那些是卖党求荣的混蛋。可是以后
轮到谁呢?你们都要走上这条路,没有一个不上钩的!怎么能不上钩呢?你们中间没有
一个相信灵魂不朽的。你们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的把空肚子填满。”
说到这里,大家都生气了,七嘴八舌的同时开口。克利斯朵夫争论的时候往往热情
冲动,比别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作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桩侵犯正义的事,他的知识方
面的骄傲,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虚构出来的唯美的世界观,都登时消灭了。世界上十
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贫便是生活艰难,你还谈美学吗?得了罢!只有无耻的特权阶级才敢
唱这种高调。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的艺术家,良心上不能不拥护劳工的政党。不公平的社
会情形,贫富的悬殊,使脑力劳动者感到的痛苦比谁都深刻。艺术家或是挨饿,或是成
为百万富翁,完全凭那个捉摸不定的风气,或是在操纵风气的人手里。坐视优秀分子消
灭,或者给他极不公平的待遇:那种社会不是个社会而是个妖魔,应当铲除。不管工作
不工作,每个人都应当有每天的口粮。每种工作,不论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报应当
以工作的人的正当与正常的需要为标准,而不能以工作的真价值为标准,——(要估计
工作的真价值,而且要永远的公平,谁有这个资格?)——对于替社会增光的艺术家,
学者,发明家,社会应当给予充分的津贴,让他们能有时间与方法替社会争取更大的光
荣。这就够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并不值一百万。一笔钱跟一件艺术品根本
是不相干的;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亦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问题并不在
于付它的代价,而在于使艺术家能够生活。你得让他有饭吃,能安安静静的工作。财富
是多余的,是盗窃旁人。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的说:谁要是财产超过了他和他家族的生
活费,超过了为他的智慧正常发展所必需的费用,便是一个贼。他多出来的就是别人缺
少的。人家提到法兰西无尽的财富,巨大的产业,我们听了只能苦笑;因为我们这批代
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劳动大众,是工人,是知识分子,不论男女,从小就得筋气力尽的挣
取一些免于饿死的生活费,还常常眼看最优秀的人被劳苦磨死。你们却吞饱了人间的财
富,靠着我们的灾难与痛苦而致富。你们心里不会觉得不安,有的是自欺其人的诡辩,
说什么产权是神圣的,为生存而斗争是健康的,求进步是最高的目的。喝!进步,牺牲
了别人的“所有”去求那个大成问题的进步!然而无论如何:你们总是太多了。你们所
有的远过于你们生活的需要。我们却是不够。而我们比你们更有价值。如果你们喜欢不
平等,那末小心些,也许明天你们自己就会吃不平等的苦!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受着周围的热情激动。接着他对于自己的滔滔雄辩觉得奇怪,
但并不在意,认为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只惋惜没有好酒,顺手把莱茵佳酿夸上一阵。
他还自以为和革命思想毫不相干。可是慢慢的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克利斯朵夫辩论的
时候情绪越来越热烈,而那些同伴相形之下倒似乎越来越冷淡。
他们没有他那么多的幻象。连一般激烈的煽动家,布尔乔亚最害怕的家伙,心里也
摇摇不定,并且布尔乔亚的意识特别强。笑声如马啸似的高加,直着嗓子,做着可怕的
手势,但对自己大叫大嚷的话也将信将疑:他是拿暴力来吹牛的人。看透了布尔乔亚的
心虚胆怯,他故意恫吓他们,勉强装作强者。关于这一点,他会嘻嘻哈哈的在克利斯朵
夫面前承认的。格拉伊沃却批评一切,批评人家想做的一切,教什么都流产。育西哀则
是永远肯定,从来不认错。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论点有哪些缺陷,但反而更固执;为了保
全自己的主张,他连事业的成功都不惜牺牲。可是他也会从极固执的信仰一变而为讥讽
嘲弄,非常悲观,毫不留情的指出所有的理论都是谎话,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大多数的工人都是这样。他们一忽儿如醉若狂,说得天花乱坠,一忽儿垂头丧气,
心灰意懒。他们抱着极大的,毫无根据的幻象,不是自己苦心孤诣创造出来的,只凭着
把他们带到下等酒店去的懒惰的习气,从别处现现成成接受来的。无可救药的思想的懒
惰,原因太多了:好比一头困惫不堪的野兽,只想躺在地下,消消停停的咀嚼它的食料,
做它的梦。梦消灭以后,只有更累,更觉得口干舌燥。他们老是没头没脑的捧一个领袖,
过了一晌又对他猜疑,把他丢掉。最可叹的是他们并没有错:一个又一个的领袖都是被
功名,财富,和虚荣勾引得来的。育西哀因为害着肺病,眼看死岂不远,才没有走上这
条路;但除了育西哀之外,那些卖党求荣或中途厌倦的人又有多少!象当时各党各派的
政客一样,他们被腐化的风气断送了;堕落的原因不外乎是女人或金钱,——(这两样
其实是分不开的)。——不论在政府中间或在野党中间,有的是第一流的才具,有大政
治家素质的人,——(在别的时代他们或许可以成功);——但他们没有信仰,没有品
格;寻欢作乐的需要,寻欢作乐的习惯,寻欢作乐的不够刺激,使他们烦躁不堪,往往
在大计划中间做出些莫名片妙的事,或者半路上突然把事情丢下了,不管国家,不管自
己的主义,径自停下来休息或享福了。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死在战场上,可是很少领袖
能不说一句大话,一动不动的把着舵,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因为大家对自己这种天生的弱点怀着鬼胎,所以把革命运动搞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
局面。那些工人你指摘我,我指摘你。罢工老是失败:因为领袖与领袖之间,工会与工
会之间,改进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闹意见;——因为表面上虚声恫吓而骨子里是胆小
到极点;——因为绵羊般的遗传性,使反抗的人一接到司法当局的命令就乖乖的把枷锁
重新套上自己的脖子;——因为投机分子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利用别人的反抗去博主
子的欢心,同时把主子大大的敲诈一下。而群众必然有的混乱现象与无政府思想,还没
计算在内。他们很想来一下革命性的同业罢工,却不愿意被人看做革命党。动刀动枪的
事对他们不是味儿。他们想不敲破鸡子而炒鸡子,或者是只敲破邻居的鸡子。
奥里维瞧着,观察着,并不惊奇。他断定这些人没资格做他们自以为能做的事业,
但也认出那股鼓动他们的无可避免的力,并且发见克利斯朵夫已经不知不觉跟着潮水走
了。奥里维自己巴不得让潮水带走,而潮水岂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着它流过。
这是一道强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热情,信仰,利害关系,使它们互相冲击,
交融,激起无数相反的水沫与漩涡。为首的是那些领袖。他们是队伍中最不自由的人,
因为被人推动着,而且也许是队伍中最少信仰的:他们的信仰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正如
那般受他们奚落的教士,因为发了愿,因为从前相信过而不得不硬着头皮相信下去。跟
在他们后面的大队人马是暴烈的,没有定见的,短视的。大多数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
支配。他们有信仰,因为现在潮水正向着这些乌托邦流去;今晚上他们可以不信仰,因
为潮水有转变的倾向。另外许多人是因为需要活动,需要冒险而相信的。还有一般是单
岂不通情理的,专断的逻辑相信的。另有一批是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
思想用作战争的武器,为了争某个数目的工资,减掉多少钟点的工作而斗争。胃口健旺
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贫苦的生活将来能大大的找一点补偿。
但那股潮水比他们这些人都聪明;它知道它往哪儿去。暂时被旧世界的堤岸冲散一
下有什么关系呢?奥里维料到社会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压倒的,但也知道打败仗可以和打
胜仗一样促成革命的目的:因为压迫者直要等到被压迫者教他们害怕的时候,才肯答应
被压迫者的要求。革命党的主义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对于他们的目标
同样有利,两者都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计划便是带着人往前的那个盲目而切
实的力的计划。
“你们这般被主子召唤的人,你们自己估量一下罢。你们之中没有多少哲人,没有
多少强者,没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选择了这个世界上的疯子来骇惑哲人,选择了弱
者来骇惑强者,选择了下贱的、被人轻蔑的、空虚的事,来摧毁实在的事”
然而不问操纵的主子是谁,是理性还是非理性,虽然工团主义所准备的社会组织可
能使将来的局面有些进步,奥里维还是觉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与牺牲的
劲放到这场战斗中去,放到这场庸俗而不能开辟新天地的战斗中去。他对革命所抱的神
秘的希望幻灭了。平民不见得比别的阶级更好,更真诚,尤其是没有多大分别。
在骚乱的热情与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奥里维的眼睛跟心特别受着几座独立的小岛吸
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东一处西一处的矗立着,好象起在水上的花朵。优秀分子尽
管想跟群众混在一起也没用,他总倾向于优秀分子,各个阶级各个党派的优秀分子,倾
向于那些胸中怀有灵光的人。而他的神圣的责任就在守护这道灵光,不让它熄灭。
奥里维已经选定了他的任务。
跟他的家隔着几间门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
玻璃,纸板拼凑起来的小棚子。进门先要走下三步踏级,站在里头还得弓着背。所有的
地位恰好摆一个陈列靴子的搁板和两只工作凳。老板象传说中的靴匠一样整天哼唱。他
打唿哨,敲靴底,嗄着嗓子哼小调或革命歌曲,或是从他的斗室中招呼过路的邻居。一
只翅膀破碎的喜鹊在阶沿上一纵一跳,从门房那边过来,停在小店门外的第一级上望着
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向它说些野话,便是哼《国际歌》。它仰着
嘴巴,俨然的听着,又好象向他行礼一般,不时做一个望前扑的姿势,笨拙的拍拍翅膀,
让自己站稳一些;然后忽然掉过头去,不等对方把一句话说完,便飞到路旁一张凳子的
靠背上,瞪着街坊上的狗。于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时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五十六岁,兴致挺好,可是喜欢生气,浓眉底下藏着一对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秃
的脑袋好比一个矗在头发窠上的鸡子,多毛的耳朵,牙齿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
的时候象口井,又乱又脏的须,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来捋去。街坊上都管
他叫斐伊哀老头,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惹他冒火,
因为老头儿在政治上是标榜赤色思想的,①年轻时就因为参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后
来改成流配。他对这些往事非常骄傲,恨死了拿破仑三世与迦利弗。凡是革命的集会,
他无不踊跃参②与,很热烈的拥护高加,因为他会用诙谐百出的辞令,打雷似的声音,
预言将来大家可以痛痛快快的报复一下。他从来没错过一次高加的演讲,把每句话都咽
在肚里,听到发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听到咒骂的话又大为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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