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魄气,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
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
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
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
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
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
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
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
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气,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
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
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
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
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
也是事实。
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镇静自若。有一天她梳妆的时候,酒精灯爆裂了。一刹那间,
阿娜四周布满了火焰。女仆一边呼救一边逃。勃罗姆着了慌,手忙脚乱,叫叫嚷嚷,吓
坏了。阿娜撕掉了梳妆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从腰部扯去,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
朵夫慌乱中抢着一个水瓶奔来,阿娜只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张椅子上,不慌
不忙的在那里扑灭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伤了,却一句不提,只觉得被人看到这副服
装很气恼。她红着脸,笨拙的用手遮着肩头,因为有失尊严而气哼哼的走到隔壁屋里去
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镇静,可说不出这种镇静是表示她勇敢呢还是表示她麻木。
他以为大概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实际上,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
样。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没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见了一桩事,更毫无疑问的把她断定了。阿娜有一条小黑狗,眼睛挺聪
明挺温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关起房门工作的时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里,丢
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在门口等着,紧钉着他:它需要有个散步的同伴。
它在前面拚命飞奔,不时停下来,对自己的矫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
气俨然。它会对着一块木头狂叫,但远远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来,躲在克利斯朵夫两
腿之间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不相往来之后,和动物更接近了,觉
得它们很可怜。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对你那么信赖!它们的性命完全操在
人手里,所以要是你虐待这些向你输诚的弱者,简直是滥用威权,犯了一桩可怕的罪恶。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很亲近,还是最喜欢阿娜。她并不特别宠它,只是
很乐意把它抚摩一下,让它蹲在膝上,也照顾它的食料,似乎尽她可能的喜欢它。有一
天,小黑狗差不多当着主人们的面,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叫得非常悲惨。
勃罗姆光着头跑出去,搂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想至少减轻它一些痛苦。阿娜过
来瞅了一眼,也不弯下身子细看,便不胜厌恶的走开了。勃罗姆含着泪,眼看这小东西
受着临终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园子里捏着拳头,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若无其事的吩
咐仆人工作,便问她:
“难道你心里不觉得难过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回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来,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
怎么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诀教给他。对于那些幸而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对
付吗?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于是他觉得自己幸而没结婚。
与其终生跟一个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无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
比较少痛苦些。的确,这女人对谁都不爱。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使她的心干枯了。
十月将尽的时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为奇怪。——大家在吃饭,克利斯朵夫
和勃罗姆谈着一件轰动全城的情杀案。乡下有两个意大利姊妹爱着一个男人。两人因为
都不愿意牺牲,便用抽签的方法决定哪一个退让,而所谓退让是自动的投入莱茵河。等
到抽过了签,倒楣的一个却不大愿意接受这决定。另外一个对于这种不顾信义的行为大
为愤慨。两人先是咒骂,继而动武,终而至于拔刀相向;随后,突然之间变了风向,姊
妹俩哭着拥抱起来,发誓说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可是她们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个情人,
便决定把情人杀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夜里,两个姑娘把那个自以为艳福不浅的
男人叫到她们房中;一个把他热烈的抱着,另外一个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听到叫喊,
赶来把他从两个情人怀中抢下来,已经受了重伤;同时她们也被捕了。她们抗辩说,这
件事谁也管不了,唯有她们俩是当事人,只要她们同意把属于她们的人处死,没有一个
人有权利干涉。那受伤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这种说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罗姆也不了
解。
“她们是疯子,”他说,“应当送进疯人院去锁起来!我懂得一个人为了爱情
而自杀,也懂得一个人受了情人欺骗而杀死情人我并不原谅他,但我承认有这种事;
那是间歇遗传的兽性,是野蛮的,可是讲得通的:一个人因为受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
所以杀那个人。但杀死一个你所爱的人,没有怨,没有恨,单单为了别人也爱他的缘故,
那不是疯狂是什么?你能了解这个吗,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说,“我怎么会了解!爱就是丧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声,好似并没有听,那时却抬起头来,声音很安静的说:“绝对不是丧
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
勃罗姆瞅着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着手臂叫起来:“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
怎么!要你来表示意见吗?你懂什么?”
阿娜略微红了红脸,不作声了。勃罗姆接着又说:“一个人有所爱的时候就要毁
灭?这种胡说八道不是骇人听闻吗?毁灭你所爱的人,便是毁灭你自己相反,
一个人爱的时候,照理是以德报德,你疼他,保护他,对他慈爱,对一切都慈爱!爱是
现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着暗处,听他说着,摇摇头,冷冷的回答:“一个人爱的时候并不慈
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听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说不上来是怕失望还是怕别的什么。
阿娜也一样的害怕。他一开始弹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厅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炉旁边看书,发见阿娜坐着,膝上放着活计,
又出神了。她惘然瞧着空间,克利斯朵夫觉得她眼睛里又象那一晚一样有股特殊的热情。
他把书阖上了。她也觉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缝着东西,但尽管低着眼皮,还
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来说了声:“你来罢。”
她眼神还没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来跟着他走了。
“你们上哪儿去?”勃罗姆问。
“去弹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弹着。她唱着。立刻他发见了她第一次那样的感情。她一下子就达到了雄壮的境
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继续试验,弹了第二个曲子,接着又弹了更激昂的第三
个曲子,把她胸中无穷的热情都解放出来,使她越来越兴奋,他自己也跟着兴奋;到了
最高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钉着她的眼睛,问:“你究竟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气的又说:“你心里有些什么,能够使你唱得这样的?”
“我只有你给我唱的东西。”
“真的吗?那末我的东西并没放错地方。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
难道你,你对事情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你。”
他们不说话了。她脸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钉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
手指剥着烛台上的溶蜡。他一边瞅着她,一边随便捺着键子。他们彼此用生硬的口气说
了几句局促的话,随后又交换了一些俗套,然后大家缄默,不敢再往深处试探
第二天,他们很少说话,心里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块儿弹琴唱歌
已经成了习惯。不久连下午也弄音乐了,而且每天都把时间加长。一听到最初几个和弦,
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议的热情抓住了,把她从头到脚的烧着。只要音乐没有完,这个教规
严厉的新教徒就是一个泼辣的维纳斯女神,表现出心中所有狂乱的成分。①
①古代拉丁民族以维纳斯女神为爱神。
勃罗姆看到阿娜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对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参与这
些小小的音乐会,摇头摆脑的打着拍子,不时发表些意见,觉得非常快活,心里却更喜
欢比较温柔的音乐,认为消耗这么多精力未免过分。克利斯朵夫感觉到有点儿危险,但
他头脑迷迷忽忽,经过最近一场痛苦之后,精神衰弱,没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
有些什么,也不愿意知道阿娜心里有些什么。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热情骚
动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来,一声不出的离开了客厅。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终不回
来。过了半小时,他在甬道中走过阿娜的卧房,从半开的门里看见她在屋子的尽里头,
脸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祷。
然而他们之间也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信任。他要她讲从前的历史,她只泛泛
的回答几句;费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细节。因为勃罗姆很老实,
说话挺随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玛丽亚,父亲叫做玛丁?桑弗。那是一个世代经
商的旧家,几百年的百万富翁,阶级的骄傲与奉教的严格在他家里是根深蒂固的。玛丁
抱着冒险精神,象许多同乡一样在远方住过好几年,到过近东,南美洲,亚洲中部,为
了自己起子里的买卖,也为了趣味和爱好科学。周游世界之后,他非但没捞到一个钱,
反而把自己的躯壳和所有古老的成见都丢掉了。回到本乡,他凭着火暴的性子和固执的
脾气,不顾家族沉痛的反对,竟娶了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声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
情妇然后嫁给他的。他除了结婚,无法保持这个他割舍不掉的美丽的姑娘。家族方面既
然反对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诸门外。城里所有的体面人物,遇到有关礼教的事照
例是一致行动的,当然对这两个不知轻重的男女表示了态度。冒险家吃了这个大亏,才
懂得要反抗社会的偏见,在基督徒的国家不比在喇嘛的国家更少危险。他性格不够强,
不能对社会的舆论无动于衷。在经济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产荡尽,同时还找不
到一个差事,到处对他闭门不纳。铁面无情的社会给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气,把
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着纵欲无度与性情暴躁的影响,没法再支持下去。结婚以后
五个月,他中风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软弱,没有头脑,嫁了过来没有一天不哭,
丈夫故世以后四个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产褥中咽了气。
玛丁的母亲还活着。她什么都不肯原谅,便是当事人死了以后也不原谅,既不原谅
儿子,也不原谅那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媳妇。可是媳妇故世以后,——天怒人怨的罪恶总
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带回去抚养。玛丁的老太太是个热心宗教而非常狭窄的
女人,有钱而吝啬,在古城里一条黑洞洞的街上开着一家绸缎字号。她把儿子的女儿不
当作孙女,只当作为了发善心而收留的孤儿,所以孩子是应当象奴仆一样报答她的。话
虽如此,她给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终取着严厉与猜疑的态度,似乎认为孩子是她
父母的罪恶的产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继续追究那个罪恶。她不让她有一点儿消遣;
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当作罪恶一般的铲除,年轻
人的快乐给剥夺完了。阿娜从小就在礼拜堂里闷得发慌而不敢表示出来;地狱里的种种
恐怖老是把她包围着。老礼拜堂的门口,摆着些丑恶的雕像,两腿被火烧着,还有虾蟆
与蛇在上面爬:儿童的躲躲闪闪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经常压制着
本能,对自己扯谎。到了能帮助祖母的年龄,她便从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绸铺里做事。看
着周围的榜样,她也学会了那套作风:做事有秩序,处处讲究节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
漠无情,还有抑郁不欢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观,——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强作虔诚的教
徒身上自然而然发生的后果。她对宗教的热心,连那位老祖母也觉得过分了;她一味的
禁食,苦修,有一个时期竟把一条有针刺的腰带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动作,针就扎着她
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脸色惨白。后来她晕过去了,人家请了医生来。她可不
让医生听诊,——(她宁死也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脱掉衣服);——只是说了实话。
医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顿,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