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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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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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
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巨大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不
顾一切的真诚。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
他,不喜欢他。他已经站在当代的艺术潮流之外了。他是个怪物,是个不合时宜的活榜
样。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独更加强了这一点。他不在的那个时期,在欧洲,尤其在
巴黎,就象他亲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复兴的事业。一个新的秩序产生了。一代新人兴
起来了,——爱行动甚于爱了解,爱占有甚于爱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
哪怕要用谎言去换取也有所不顾。骄傲的谎言,——各式各种骄傲的谎言:种族的骄傲,
阶级的骄傲,宗教的骄傲,文化与艺术的骄傲,——对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铁的蓝
甲,只要能供给它刀剑盾牌,保护它踏上胜利之路。所以这一代的人最讨厌听到响亮的
苦恼的声音,使他们想起世界上还有怀疑与痛苦:那仿佛是飓风,曾经扰乱那个才溜掉
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虽然否认,虽然想忘记,那些飓风还继续威胁着世界。距离太
近了,要不听见是不可能的;于是青年们恨恨的掉过头去,大声疾呼的嚷着,想震聋自
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比他们的更响。所以他们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着他们,看到大家不顾一切的向着一个切实的目标,
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们在这个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狭窄,并不使他
惊骇。一个人向着目标迈进的时候应当笔直的朝前望的。至于他,坐在一个世界的拐角
儿上,能够回头瞧瞧那个惊心动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轻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对着清
新而狂热的黎明体会一下那种不可捉摸的美,觉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钟摆的轴心
上稳定的一点,钟摆却又在望一边荡过去了。他虽然不跟着钟摆一起动作,却非常高兴
的听着人生的节奏跳动。那般人否认他过去的悲怆,他可是和他们一同希望着。要来的
一定会来的,就象他所梦想的一样。十年以前,奥里维在黑暗与痛苦中——那可怜的高
卢小公鸡——曾经用他脆弱的歌声报告天将破晓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却
是实现了。法兰西园子里的鸟都已经醒过来。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听见奥里维的声音
复活了,盖过了别的啼声,更响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书铺的柜子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
他注意,使他不忍释手。他在没有裁开的书页中间慢慢的读下去,仿佛认出了一个很熟
的声音,一些很熟悉的特点既不能确定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又不忍把书丢开,便
买了下来。回到家里,他继续念着,不料那执着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想。诗中剽悍强劲
的气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广大无边的古老的灵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树木
(人类只是它们的枝叶与果实),——想起那些人类的祖国。字里行间跃现出母性的超
人的面目,——现在、过去、将来、永久存在的面目,君临着世界,有如中世纪艺术上
的圣母,象山一般高,虫蚁似的人类在她们脚下祈祷。诗人颂赞这些伟大的女神作着英
勇的决斗,从有史以来就在那里短兵相接:这些几千年的伊利亚特史诗之于特洛伊战迹,
就好比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希腊岗峦。
    象这样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对于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欧罗巴灵魂,思想上当然距
离很远。可是在法国诗人的幻象中,——(妩媚的处女雅典娜拿着盾牌,蓝眼睛在黑暗
中发光;她是劳动的女神,盖世无双的艺术家,高于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长矛
把蠢动的蛮族制服了),——克利斯①朵夫在闪烁的光明中瞥见一道目光,一副笑容,
是他认识的,爱过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时候,幻景消失了。他因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恼,
不料翻过一页,读到了一桩奥里维去世以前不久讲给他听的故事。
    …
    ①希腊神话以雅典娜为童贞的女神,代表战争,代表艺术,代表聪明,代表劳动,
保护农业,保护城市。她的德性与职责多至不胜枚举。
    他大为惊愕,马上跑到出版者那里去问诗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说。他生了气,
可是没用。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在年鉴中找到,果然不错;他立刻奔到作者家里。他的脾
气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肯等的。
    在巴底诺区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几扇门,克利斯
朵夫依着人家的指点敲了一扇。可是开的倒是隔壁的门。一个并不好看的年轻的女人,
额上覆着深褐色的头发,皮色乌七八糟的,抽搐的脸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猜
疑的神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把访问的目的说明了,对方又提出别的问话,便报了自
己的姓名。于是她走出屋子,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
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
子,先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做餐室用的房间,里头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近没有窗帘的
窗口放着一个笼子,有十几只鸟在那里乱叫。隔壁房内,一张破破烂烂的便榻上躺着一
个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光四射的瘦削的脸,那对火辣辣的,秀美
的,绒样的眼睛,那双长长的细致的手,那个残废的身体,那种带点儿沙的尖锐的声
音克利斯朵夫马上认出来了那不是爱麦虞限吗?就是那残废的小工人,无意之
间断送了爱麦虞限也突然站了起来,认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们俩一言不发,同时都看到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伸出手来。爱麦虞限往
后退了一步。那种连自己也不承认的怨恨,从前对克利斯朵夫的妒意,过了十年又在暧
昧的本能深处抬起头来。他站在那里,存着戒心,抱着敌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
那么感动,看到他们俩心里都想着的名字(奥里维)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说出来的时
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扑在对他张开着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读了你最近的著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认出了他是不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赐给我的。”
    (他避免说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着脸又说:“你我之间,他更喜欢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
他所爱的人的。”
    爱麦虞限望着克利斯朵夫;个性坚强的眼中那点儿悲壮的严肃,突然蒙上一道柔和
的光。他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请他坐在便榻上,靠近着他。
    他们把彼此过去的经历讲了一遍。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限干过不少行业:
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
在所有的行业中,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几个好人,被这小家伙的毅力感动
了,帮他一点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穷苦与天赋。他得了不少惨酷的经验,结果总
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很娇弱的健康都损失完了。因为学习古文字特别快,(在
一个传统上受到人文主义熏陶的民族中间,这种才能并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个研究
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忙。虽则他没有时间把这些学问钻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经养成了
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这个出身微贱,一切知识都靠自修得来而漏洞很多的人,居
然学会了运用词藻的能力,能够用思想来控制形式,那是布尔乔亚青年经过十年的高等
教育也不容易培养成功的。他把这种好处归功于奥里维。虽然别人给他的帮助比较更实
际,但替这颗心灵在黑夜中把长明灯点起来的,的确是奥里维。别人不过是做了添加灯
油的工作。
    他说:“从他去世的时候起,我才开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说过的话都进到了我的心
里。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以为是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提到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觉醒,
英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为奥里维所预告的;他想替这些做一个响亮的声音,超临在战
斗之上,报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
    他的诗歌的确是这个奇异的民族的出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民族把克尔特古族的
气息始终保持得那么牢固,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骄傲的脾气,把罗马征服者的遗物和法
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爱麦虞限的诗中有的是高卢族的胆气,疯狂的理智,辛辣的讽
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罗马贵族挑战,洗劫台尔弗神庙,
狞笑着对①天挥舞长枪的脾气。但这个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头发的祖先一般,也象他
未来的子孙一般,还会把他的热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腊英雄和神明身上。这是法兰西
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绝对”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随着几
千年前的足迹,但它反而以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后几千年间的人作为楷模。古典形式
的束缚反而使爱麦虞限的热情愈加奋激。奥里维认为法兰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
详沉着的,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于行动而胜券在握的信仰。他
要胜利,看到了胜利,欢呼胜利。他所以能煽动法国群众的心,便是靠这股狂热的信仰
和乐观的气息。他的著作跟战争一样的有力量。怀疑与恐怖的阵线被他突破了。所有年
轻的一代都跟着他蜂拥而前,向新的命运气过去
    …
    ①台尔弗为希腊古城,曾被高卢族攻陷。
    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起来:眼里冒着火焰,苍白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了红晕,嗓
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这一堆气势逼人的烈火,和烧着这堆烈火的可怜的
身体之间的对照。但这个命运弄人的惨状,他还只看到一部分。诗人讴歌咏叹的是毅力,
是这一代醉心于体育、行动、战斗的勇猛的青年,诗人本身可是连走路都是上气不接下
气的,只能过着极有节制的生活,饮食受着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烟,没有情妇;他
浑身上下都是热情,但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限,觉得他又可佩又可怜。他当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
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伤口始终没结好的爱麦虞限的傲气,以为在克利斯
朵夫眼中看到了恻隐之心,那是他觉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间,他激昂慷慨的感情
低了下去,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争取回来,只是徒然。心灵已经关
上了门。克利斯朵夫看出对方是被他伤害了。
    爱麦虞限一声不出,抱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爱麦虞限默默无言的送到门口。
他一走路就更显出他的残废;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骄傲而装做毫不介意;但他以为
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于是心里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着客人的手告别,忽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按他的门铃。一个装
模作样的男人做着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戏院上演新戏的时候注意过的,老是笑
容可掬,絮絮不休,颠头耸脑的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着脸和熟
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后几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
—那时“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见爱麦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礼数和亲热的态度偏向
“亲爱的大师”。克利斯朵夫一边走出来,一边听见爱麦虞限斩钉截铁的回答说今天有
事,不能见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胆量。可是爱麦虞限为什么对这批上门来献殷
勤的,有钱的时髦人物这样冷淡,克利斯朵夫还不知道呢。他们说话很甜,满嘴都是恭
维,可并不想减轻他的灾难,正如赛查?法朗克的朋友们让他到死都靠教钢琴过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几次爱麦虞限,却没法再恢复初次访问时那种亲密的感觉。
爱麦虞限看到他,并不表示愉快,只抱着猜疑而矜持的态度。有时他的性灵需要发泄一
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话打动了心,忍不住兴奋起来,让他的理想主义射出一些绚烂的
光芒,照着他深藏的灵魂。接着他热情突然下降,憋着一肚子的怨岂不出声了,使克利
斯朵夫又看到了敌人的面目。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龄的相差也关系很大。克利斯朵夫越来越认清自己,越
来越能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却还在变化不定的阶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无论哪一
个时起都更骚乱。他的面貌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他心中有许多互相冲突的因素:严格
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遗传的欲念压下去,——(我们别忘了他父亲是个酒徒,母亲
是个卖淫妇);——狂热的幻想竭力反抗着铁一般的意志,不受约束;极自私的心理和
极慈爱的心肠,教人永远看不出两者之中哪一个会占上风;还有英勇壮烈的理想主义和
对于光荣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优越就会着急到近于病态的程度。即使奥里维的思
想,独往独来的个性,大公无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即使他有诗才,有平民
的活力(使他不会讨厌实际行动),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会厌恶这个,厌恶那个),
因而胜过他的老师:可绝对达不到奥里维那种清明恬静的心境。他天生是虚荣的,骚动
的,而除了自己的苦闷以外还要加上别人的苦闷。
    他和一个邻居的少妇,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个女子,住在一起,常常争执。
她爱着爱麦虞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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