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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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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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
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
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
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
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
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
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
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
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
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
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
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
“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
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
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
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
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
的刺激没有了。和气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
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
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
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对他仍旧是陌生的。他心里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
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生关系。他问他:
“你从来不觉得需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吗?”
    “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们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整天
跑在外边的人,倒说要把自己关起来!”
    “啊!精神是和肉体不同的,”乔治回答说。“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别人一同思
想,接受同时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则。我羡慕从前的人,古典时代的人。我的朋友们
要恢复过去美妙的秩序是对的。”
    “没勇气的家伙!”克利斯朵夫说。“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灰心的人!”
    “我并不灰心,”乔治愤愤的争辩。“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么会怕你自己?怎么!你们需要一种秩序而不能自己来创造吗?你们
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们不能自个儿走路吗?”
    “先得把自己的根种在土里,”乔治非常得意的说出这句当时流行的话。
    “要把根种在土里,难道树木就得给装在箱子里吗?这儿有的是泥土,大众可用。
把你的根插进去罢。找出你的规则来罢。在你自己身上找罢。”
    “我没有时间,”乔治说。
    “你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乔治先是不服,后来终于承认,要他瞧自己的内心的确没劲。他不懂人家怎么会对
此津津有味:靠在这个漆黑的窟窿上面张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险吗?
    “那末把你的手让我拿着好了,”克利斯朵夫说。
    他说着便好玩的揭开窟窿的盖子,让乔治对人生的现实而悲壮的境界看了一眼。乔
治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着把风洞重新关上。
    “你怎么能这样过活的?”乔治问。
    “我不是活着吗?并且很快乐呢,”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老看到这个,我会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们的运动健将原来不过如此!好吧,你别瞧就是了,倘使觉得头
脑不够结实的话。反正没有谁强迫你。向前罢,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着要一个主
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对付牲口一般。你等什么?信号早已发出。装鞍的军号已经吹过,
马队已经在前进了。你只要管着你的马。快快的归队,向前奔罢!”
    “往哪儿去呢?”
    “往你的队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气,降伏原素,冲破自然界的最后
一批堡垒,你得逼空间后退,逼死神后退
    台太尔已经把天空试探过了①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这句话吗?能不能把它解释给我听?
    他已经渡过了阿希龙②
 
    
    ①神话载:台太尔为希腊大建筑家,被囚于克兰德迷宫,乃以羽毛与蜜蜡造成翅翼
而遁。
    ②神话载:阿希龙为地狱之河,今作死亡解。
    “瞧,这便是你们的命运,你们这般幸运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应当负的英勇的责任说得明明白白,乔治不禁诧异的问道:“既然你
感觉到这些,干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呢?”
    “因为我另有任务。去罢,孩子,去干你的事。尽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够。我吗,
我留在这儿,我要担任警戒你读过《天方夜谭》,该记得其中有一个精灵,象山一
般高,被关在压着所罗门印玺的箱子里哎,你知道没有,精灵就在这儿,在我们的
灵魂深处,就是你不敢低下头去瞧一瞧的那颗灵魂。我跟我同时代的人,我它搏斗了一
辈子,我们没有把它打败,它也没有把我们打败。如今我们和它都在透一口气,彼此瞪
着眼,可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对咱们的战斗都很满意,等着休战期满。你们哪,你们
该利用休战的机会养精蓄锐,预备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们尽量的快活罢,享受这个
短时期的休息罢,可是千万记住,你们,或是你们的儿子们,有一天从征略大业中回来
的时候,应当回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边而为我在旁监视的精灵
搏斗。这搏斗,虽则中间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战,但直要等到两者之间有一个被打倒的时
候才能结束。你们应当比我们更强,更幸福!——目前,你尽管玩你的运动,如果
你愿意;你得活动你的筋骨,锻炼你的心志;别发傻劲,把你跃跃欲试的精力为一些无
聊的事浪费掉:放心,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早晚会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乔治并没记着多少。他胸襟相当宽大,足够容纳克利斯朵夫的
思想;但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还没走完楼梯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可是他仍旧有
种甜美的畅快的感觉,即使在产生这种感觉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对克
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却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东西。(他心里一无信仰,对什么
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谁敢毁谤他的老朋友,他是会拚命的。
    幸而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否则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克利斯朵夫把风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转变了。年轻的法国音乐的理想是和他的
理想不同的。这一点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音乐的好感多添了一个理由,但法国音乐界对
他绝对不表同情。他在群众之间那么时行,决不能使那些闹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青年和他
携手;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牙齿格外的长,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
把他们的凶恶放在心上。
    “他们多么认真啊!”他说。“这些孩子正在磨练牙齿呢”
    比较之下,他几乎更喜欢他们,而讨厌那般因为他的声名而来巴结他的小狗,——
好似杜契尼说的:“一头猛犬把①头伸在一只奶油钵里时,就有小狗们来舐它的胡子表
示庆贺。”
    …
    ①杜契尼为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法国诗人,讽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剧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开始排练。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
到报上有攻击他的文章,说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预定上演的一个青年作家的剧本无限
期的搁下去了。那记者不胜愤慨,认为这种滥用势力的事应当由克利斯朵夫负责。
    克利斯朵夫跑去见经理,对他说:“你没预先通知我。那怎么行呢?你该把那部先
收下的歌剧先上演。”
    经理大惊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绝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
竭力恭维了一阵,对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轻蔑到极点,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绝对不能卖
座。
    “那末你干吗收下来呢?”
    “一个人不能每样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
舆论。从前,那些青年尽管叫叫嚷嚷,谁也不理会的。此刻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挑拨
一般国家主义派的报纸来攻击我们,把我们叫做卖国贼,劣等法国人,倘使我们不幸而
没对他们的少壮派表示钦佩的话。哼!少壮派!就谈少壮派罢!要不要我告诉你是
怎么回事?我真是够受了!群众也是够受了。他们用那种挽歌来叫你头痛!脉管里
没有一滴血,对你老唱着弥撒祭,描写爱情的二重唱简直象追思祈祷倘若我糊里糊
涂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剧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戏院亏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来就完了,
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谈咱们的正经罢。你呀,你的大作是准会叫座的。”
    接着又是一大片恭维。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气冲冲的说:“我决不上当。如今我老了,
'成功'了,你们便利用我来压倒青年人。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压倒我。
要不先上演那个青年的剧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经理举起胳膊向着天,回答说:“你难道不明白,倘使我们听了你的话,人家岂不
以为我们被报纸的攻击屈服了吗?”
    “那对我有什么相干?”
    “随你罢!第一个吃亏的还是你。”
    于是人家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同时也不中止练习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
是三幕的,一部是两幕的;戏院决定拿它们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拨的
人见了面。他要亲自报告这个消息。那青年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表示没齿不忘。
    经理全副精神的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
演出没有被照顾到,克利斯朵夫却一点都不知道,只参加了几次排练,觉得作品很平常,
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见,人家也不表欢迎;他便至此为止,不再顾问。此外,经理又要那
位新进作家把作品删节一部分,倘若他愿意马上演出的话。这种牺牲,作者先是很乐意
的答应的,不久却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剧本完全失败,克利斯朵夫的大为成功。有几家报纸竭力攻击
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个年轻而伟大的法国作家;他们说歌剧院
为了巴结德国大师而把法国作家的音乐割裂了;而这个德国大师是妒忌一切新兴的明星
的。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想道:“他会答复他们的。”
    “他”可是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批评剪了一部分寄给他,附了一句话:
“你看到没有?”
    他回信说:“遗憾之至!那位新闻记者太关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还是别
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里想:“他说得对,这个胆怯鬼。”
    于是他把这件事象他所谓的“置之脑后”了。
    但那个难得看报,而且除了体育新闻以外都看得很马虎的乔治,这一回竟一眼看到
了抨击克利斯朵夫最剧烈的文字。他认得那个记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
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决斗,一剑刺伤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气都塞
住了,饭也没吃完,就赶到乔治家里。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
卷进去,抓着他的胳膊,愤愤的摇着,破口大骂。
    “畜生!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谁允许你的?你这个小子,你这个糊涂虫,居然来
管我的事!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嗯?你以为占了便宜!你给这个坏蛋面子,跟他决斗。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知道没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
(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干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怜虫!
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出
来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为我替你出了气,你这样的骂我!下回我
攻击你,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乔治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然后又说:“我的孩子!
对不起。我老糊涂了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跟人打架,亏你想得出!我们犯得
上跟这种人打架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可不许,听见没有?倘使你再闹这种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报否认
你,我要把你”
    “取消继承权是不是?好,随你罢。”
    “得啦,乔治,我是央求你呀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几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但对于那些流
氓,我比你认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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