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
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
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
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
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
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
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平地下的灰尘,
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平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
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罢!”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
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
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
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的
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象
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
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
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望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
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
忽然阵雨过了,象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其实,克利斯朵夫
平时衣衫不整惯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么整洁又那么讲究穿著的奥多,就不免
哭丧着脸;他好象不脱衣服洗了个澡;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禁不住笑出来。奥多受了
这番打击,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就高高兴兴的和他谈话。奥
多却火起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两人烘干了衣服,喝着热酒。
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临别也不握握手。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的批判了
一番。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简直闷得发慌,胸中的怨恨终于消
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奥多居然接受了。两人也就言归于好。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还是彼此少不了。他们有很多缺点,两人都很自私。但这种自
私是天真的,不自觉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差不多是可爱的,并不妨
害他们的真心相爱。他们多么需要爱,需要牺牲!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
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动人的情节,把自己描写做刚强,英勇,保护着自以为
疼爱之极的克利斯朵夫。至于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
就得想:“可惜奥多不在这儿!〃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而这面目
经过渲染,显得那么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
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拿来锦上添花的点缀了一番,感动得中心颤抖。他们互相模仿。
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举动,笔迹。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拿自
己的话,自己的思想都当作是他的,不禁大为起恼。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学
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读音。这简直是着了魔。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
洋溢着温情,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可不知
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
对谁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纸张文件随处乱扔的。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
写给奥多的信稿和奥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边,并不锁起来,只夹在乐器中间,以为那儿
是决没有人去翻的。他根本没想到小兄弟们的捣乱。
最近他发觉他们常常望着他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咬着耳朵,乐不可支。克利斯朵
夫听不见他们的话;他用他的老办法,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只装全不在意。可是
有几个字好象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他就觉得兄弟们毫无问题偷看了他的信。
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称着〃我亲爱的灵魂〃,装着那种可笑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克利斯朵
夫喝问他们的时候,一句话都逼不出来。两兄弟假装不懂,说他们总该有爱怎么称呼就
怎么称呼的权利。克利斯朵夫看见所有的信都放在原处,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坏蛋恩斯德在母亲的抽屉里偷钱,被克利斯朵夫撞见了,大骂一顿,
他乘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毫不客气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状。恩斯德听了不服,
傲慢的回答说克利斯朵夫没有资格责备他,又对克利斯朵夫与奥多的友谊说了些不三不
四的话。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听见对方把奥多牵涉到他们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
德说个明白。小兄弟只是冷笑;然后,看到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青,他害怕了,不肯
再开口。克利斯朵夫知道这样逼是没用的,便耸耸肩坐下来,装做不屑答理的神气。恩
斯德恼羞成怒,又来那一套下流的玩艺儿;他要教哥哥难堪,说着一大堆越来越要不得
的脏话。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发作。赶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杀性,从
椅子上一跃而起。恩斯德连叫嚷也来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经扑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滚在
地下,把他的头望地砖上乱撞。一起惨叫声把鲁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吓得赶来
了。等到恩斯德给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还死抓不放,直要
别人打了他才松手。大家骂他野兽;他的模样也的确象野兽:眼睛暴突,咬牙切齿,只
想往恩斯德扑过去。人家一问到缘故,他火气更大了,嚷着要杀死兄弟。恩斯德对打架
的原因也不肯说。
克利斯朵夫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浑身哆嗦,嚎啕大哭。那不单
为了奥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变化。恩斯德决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
是怎么样的痛苦。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样的严正,绝对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实上
免不了一桩一桩的发现出来,使他深恶痛绝。虽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强烈,他在十五
岁上还是天真未凿。纯洁的天性与紧张的工作,使他一点不受外界的沾染。兄弟的话替
他揭开了一个丑恶的窟窿。他从来想不到人会有这种丑行的;现在一有这观念,他的爱
人家和被人家爱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不但是他和奥多的友谊,而是一切的友谊都被毒
害了。
更糟的是,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使他以为(也许并没有这回事),小城里有些居心不
正的人在那里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时,父亲对他和奥多的散步也说了几句。父亲可能是
无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听到无论什么话都觉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几乎自以
为真的做了坏事。同时,奥多也经历着同样的苦闷。
他们还偷偷的相会,但再没从前那种忘形的境界。光明磊落的友谊受了污辱。两个
孩子相亲相爱的感情一向是那么羞怯,连友爱的亲吻也不曾有过;最大的快乐便是见见
面,在一块儿体味他们的梦想。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们甚至把最无邪的行动也自
疑为不正当:抬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来握一握,他们都要脸红,都要想到不好的念头。
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使他们受不住了。
两人并不明言,但自然而然的少见面了。他们勉强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写出
来的话变得冷淡无味,大家灰心了。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奥多推说事忙,彼此停
止了通信。不久,奥多进了大学;于是照耀过他们一生中几个月的友谊就此隐没了。
同时,新的爱情就要来占据克利斯朵夫的心,使别的光明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次跟
奥多的友谊,其实只是未来的爱情的先导罢了。
06
第三部 弥娜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
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她在这
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
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
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
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
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
得很严。每年一二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
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个了望台上:先是眼
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
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
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阴下映着似蓝非蓝
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
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
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忽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的回进他臭
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
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
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
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
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
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
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
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
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了望台,
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
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气恬静的
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的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
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
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
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
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
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
典雅,懒洋洋的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
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
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她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
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
的下巴颏儿很饱满,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
头顶上,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象克拉纳赫画上的脸庞。
①
①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脑门特别宽广,眼
梢向上,有类中国古时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岂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钉在了他的位
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
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
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象鸟的声音。
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
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
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
带跑的走过,决不敢回头瞧一眼。问时,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
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