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跑的走过,决不敢回头瞧一眼。问时,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
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
除了树怄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
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
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协
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
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
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
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
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
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象她,就立刻换一
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的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
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
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预闻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
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的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
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她花园墙
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
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象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的到了
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
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他被迫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
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濛中
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
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的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
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
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阖上书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
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
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
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
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
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
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个甲壳,不敢也
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
惊胆战,似乎老钉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
太滔滔不尽的和他说话,弥娜好玩的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
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
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
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象春天
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
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
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她不胜惊奇的瞧着这个说
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
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的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的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
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
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有的是
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的握着
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
个一样
“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
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
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
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
家一点儿印象,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艺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其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
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
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相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
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
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
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
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
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撅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
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
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睒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
——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
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
象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
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忽忽,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
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
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的退隐了。她的特别
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
久过下去。她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她
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她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
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
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她疼爱弥娜,但把她看得
很清楚,决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
情理,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只觉得好玩,
可没有半点恶意;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边笑人家,
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
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
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的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
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忽忽的笑着:手指一
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
趣。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
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
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
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
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她也并不把他
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
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
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
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
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
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
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
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
好的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
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
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
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
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她自动的而且挺温和的给他指出,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
么是应该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饭、走路、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在趣味与用字
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她一桩都不放过;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
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她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表面上好象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
的无知,她绝对不以为奇,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
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块
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
斯朵夫高声朗诵。她把他当做一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
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给他添换新的,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
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