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
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
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
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
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
作品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
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
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
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
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
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
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
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
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
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
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
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
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
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
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
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
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
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
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
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
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
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
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
生的结果,跟最纤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
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
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
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
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
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
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
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
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
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
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
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
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
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
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
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
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
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
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
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
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
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
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
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
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
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
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
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
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
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
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
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
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
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
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
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
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
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
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
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
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
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
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
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
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
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
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 (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
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
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
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
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
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裸
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
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
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
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
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10
卷四初版序
约翰?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时候,比较激烈的批评可能使各方面的读
者感到不快;我请求我的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切勿把我们的批评认为定论。我
们每一缕的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使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
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末活着有什么用?所以请大家忍耐些!如
果我们错了,还是要请你们信任。我们知道我们会错的。一朝发觉了我们的谬妄,我们
要比你们批评得更严厉。我们每过一天都想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们到了终点,再
谈你们判断我们努力的价值。古话说得好:“暮年礼赞人生,黄昏礼赞白昼。”
罗曼?罗兰一九○六年十一月
11
第一部 松动的沙土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
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
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
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的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了高脱弗烈特
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气忿忿的和望裙
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喘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吹得通红,脸上露着愤怒的
神色,真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
才挣脱出来的精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色,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
的人们;他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