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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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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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青年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捧腹大笑。他长着一头乌黑的
鬈发,一对聪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尽头的地方不知道望左边去还是右边去,便
同时望两边摊开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对
每个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着神,他笑得连脑门,太阳穴,眼角,鼻孔,腮帮,到处都
打起皱来,有时还要浑身抽搐。他并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
高论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给史比兹奚落之下,更起得结结巴巴的,最后才找到了象
块大石头般的字儿把敌人打倒:看到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兴。而当克利斯朵夫冲动之
极,越出了他思想的范围,突然说出些骇人听闻的胡话,使在场的人都大声怪叫的时候,
邻座的青年更乐不可支了。
    最后各人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争辩也腻烦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后一
个想跨出门口,那个听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注意到他。但
那青年很有礼貌的脱下帽子,微笑着通报自己的姓名:“弗朗兹?曼海姆〃。
    他对于自己在旁窃听这种冒昧的行动,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阔
斧痛击敌人的偏偏恭维了一阵。想到这点,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兴的望着他,可
是还不大放心:
    “真的吗?”他问,〃你不是取笑我吗?”
    那青年赌着咒否认。克利斯朵夫脸上登时有了光采。
    “那末你认为我是对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张了?”
    “老实说,我不是音乐家,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喜欢的唯一的音乐,——绝对不足
恭维,——是你的音乐至少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坏”
    “唔!唔!〃克利斯朵夫虽然还有些怀疑,究竟被捧上了,“这还不能算证据。”
    “哎,你真苛求得了罢!我也跟你一样想:这算不得证据。所以你对德国
音乐家的意见,我决不敢大胆批评。但无论如何,你对一般的德国人,老年的德国人,
批评得太中肯了;那些糊涂的浪漫派,那种腐败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
们赞美的陈言俗套,真叫做'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灭的昨日,永久长存的昨日,因为它
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诗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的昨天,永远是过去的也永远会再来”
    “而他就是第一个该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语。
    “谁?〃克利斯朵夫问。
    “写下这种句子的老古董喽。”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着又说: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
东西,一样都不给它剩下来。”
    “那可过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告诉你。五十年已经太长了,应当是三十年,或者还可以少
一些!这才是一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东西留在家里呢?他们一死,我们就
恭恭敬敬的把他们送出去放在一边,让他们去烂,还得堆上几块石头,使他们永远不得
回来。软心的人也会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对,我也无所谓。我只要求他们别跟我来麻
烦。我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一边,死的在一边: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说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实。”
    “也许是罢。不管怎么样,有些老人的确还年轻。”
    “假使他还年轻,我们自己会发觉的,可是我不信这个话。从前有用的,第二
次决不会再有用。只有变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丢开。在德国,老人太多了。得统统死
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听着这些古怪的话,费了很大的劲讨论;他对其中一部分的见
解有同感,也认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样,只是听到别人用夸张可笑的口吻说出来,
觉得有点刺耳。但因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样的严肃,便认为那些话或许是这个似乎比他
更有学问更会讲话的青年根据了他的原则,按照逻辑推演出来的。多少人不能原谅克利
斯朵夫的刚愎自用,其实他往往谦虚得有点孩子气,极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
愚弄,尤其在他们不是为了避免讨论难题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挡箭牌的时候。曼海姆故意
以发表怪论为乐,一问一答,话越说越野,自己听了也在暗笑。他从来没碰到一个人拿
他当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费尽心力想讨论,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说八道,不由得乐
死了;他一边嘲笑克利斯朵夫,一边因为克利斯朵夫对他这么重视而很感激,觉得他又
可笑又可爱。
    他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变成好朋友;可是过了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在戏院预奏会中看
见曼海姆在乐队的小门里伸出头来,笑嘻嘻的对他做着鬼脸,仍不免有点奇怪。预奏完
毕,克利斯朵夫过去找他。曼海姆很亲热的抓着他的胳膊说:
    “你有功夫吗?你听我说。我有个主意在这儿,也许你会觉得是胡闹你不
想抽个空,把你对音乐和对那些无聊的音乐家的感想写下来吗?与其跟乐队里四个只会
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费口舌,直接向大众说话不是有意思多吗?”
    “你问我这样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愿意?嘿,可是我写了文章
送到哪儿去呢?你倒说得好,你!”
    “我不是说过有个主意吗?我跟几个朋友: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拉斐尔
?高特林,亚陶尔夫?梅,吕西安?哀朗弗尔,——办了一份杂志。这是本地唯一有见
解的杂志,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们都佩服你,很想请你加入我们
的团体。你愿意担任音乐评论吗?”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话受宠若惊,恨不得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够资格,不会写文章。
    “放心,〃曼海姆说,〃你一定会写的。何况一朝做了批评家,你尽可以为所欲为。
别顾虑什么公众。你才想不到他们多蠢呢。做个艺术家算得什么!谁都可以嘘他。可是
批评家有权利向大家说:'替我嘘这个家伙!'场子里的听众,反正把思想这件麻烦事儿
交给你了。你爱怎么想都可以,只要你装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饱肚子,不管是什
么。他们没有不吃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终于答应了,非常感动的道谢。他只提一个条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绝对
不受限制。
    “自然啰,自然啰,〃曼海姆回答。〃绝对自由!咱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戏的时候,他又第三次去钉着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绍给亚达尔培?洪?华特
霍斯和其余的朋友。他们都对他很诚恳。
    除了华特霍斯是本地的旧世家出身,余下的尽是犹太人,都很有钱:曼海姆的父亲
是银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园主;梅的是冶金厂经理;哀朗弗尔的是大珠宝商。
这些父亲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俭啬刻,永远守着他们的民族精①神,不惜千辛万苦
的搞钱,而对自己的毅力比对财富更得意。但那些儿子似乎生来要把父亲挣起来的家业
毁掉;他们取笑家庭的成见,取笑那种象蚂蚁般苦吃苦熬,惨淡经营的生活;他们学着
艺术家派头,假作瞧不起财产,把它从窗里扔出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多大手面,尽管
荒唐胡闹,也不会昏了头,忘了实际。并且做父亲的也很留神,把缰绳拉得很紧。最会
挥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个痛快;可是他一无所有,只能在背后直
着嗓子骂父亲吝啬,心里倒也满不在乎,还认为父亲的办法是对的。归根结蒂,唯有华
特霍斯一个人财产自主,拿得出现钱,杂志便是由他出钱维持的。他是诗人,写些亚尔
诺?霍尔茨和瓦尔特?惠特曼一派的    
  ①今欧洲人统称希伯莱族为以色列人或犹太人。
 
    “自由诗〃,一句长一句短的,所有的点,逗点,三点,横划,①静默,大写字,斜
体字,底下加线的字等等,都有一种极重要的作用,不下于叠韵和重复的辞句。他用各
国文字中的字,各种没有意义的声音羼在诗里。他自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
诗歌方面做一个塞尚纳。的确,他很有想象力,②对枯索无味的东西很有感觉。他又是
感伤又是冷淡,又是纯朴又是轻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诗句装做名士派。在时髦人物心
目中,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可惜杂志上,沙龙里,这等诗人太多了;而他还想做
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没有贵族偏见的王爷,其实他这种偏见比谁都要多,只是自己
不承认。他有心在他主持的杂志周围只安插一批犹太人,为的教他的反犹太家属骇怪,
同时向自己证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对同人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动声色
的瞧不其他们。他明知他们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钱非常得意,却也由他们去,因为这样
他才能自得其乐的轻视他们。    
  ①亚尔诺?霍尔茨(1863—1929)为德国新现实派的诗人兼剧作家。瓦尔特惠曼为
十九世纪美国诗人。
    ②塞尚纳(1839—1906)为法国后起印象派画家,为二十世纪初期的野兽派、立体派之先驱。
 
    而他们也瞧不其他听任他们利用,因为知道他有利可图。其实他们是互相利用。华
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钱;他们拿出文才和做买卖的头脑,同时也带来一批主顾。他们比
他聪明得多,并不是更有个性,那也许比他还少呢。但在这个小城里,象在无论哪里无
论什么时候一样,——因为种族的关系而孤立了几百年,刻薄的眼光给磨练得格外尖锐,
——他们的思想往往最前进,对于陈旧的制度与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觉得最清楚。可是
他们的性格不象他们的头脑来得洒脱,所以尽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还是想从中渔利
而并不愿意改革。他们虽自命为在思想上独往独来,实际和那位贵族出身的华特霍斯同
样是内地的冒充时髦的朋友,同样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把文学当作消闲打趣的玩艺
儿。他们喜欢装出一副刽子手的神气,可是并不凶,拿来开刀的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人,
或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永远不足为害的人。他们绝对没有心思去得罪一个社会,知道自己
早晚要回到社会,跟大家过一样的生活,接受他们早先排斥的偏见的;而当他们一朝冒
着危险去对一个当代的偶像——已经在动摇的偶像,——大张挞伐的时候,他们也决不
破釜沉舟,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问厮杀的结果如何,一场完了,必须
等好些时候才会再来一次。非利士人尽可放心,那些新大卫派的党徒①只是要人家相信
他们发起狠来非常可怕;——可是他们并不愿意发狠。他们更喜欢和艺术家们称兄道弟,
和女演员们一块儿吃消夜。    
  ①德国大音乐家舒曼早年曾集合爱美爱真的同志,创立一秘密音乐团体,号称〃大卫
党〃;因古代以色列王大卫曾征服非利士人,而非利士人又为十九世纪德国大学生对一般
商人市侩的轻蔑的称呼,舒曼更以非利士人称呼音乐界中的俗物与顽固分子。
 
    克利斯朵夫在这个环境中很不舒服。他们最爱谈论女人跟马,而谈得毫无风趣。他
们都很呆板。华特霍斯说话慢腾腾的,声音清楚而没有音色,那种细到的礼貌显得他又
无聊又讨人厌。编辑部秘书亚陶尔夫?梅是个臃肿笨重的家伙,缩着脑袋,神气很凶横,
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的:他事事武断,从来不听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对方的意
见,压根儿就瞧不起对方。艺术批评家高特林,有种神经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着
眼睛,戴着副大眼镜,——大概为了模仿他来往的那些画家,特意留着长头发,默默的
抽着烟,嘟嘟囔囔的说个一言半语,永远没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片妙的
乱划一阵。哀朗弗尔是个秃顶的矮个子,堆着笑容,留着淡黄色的胡子,一张细腻而没
有精神的脸,弯弯的鼻子,在杂志上写些关于时装和社交界的消息。他声音软绵绵的说
些挺露骨的话;人很聪明,可是阴险,往往还很卑鄙。——这般富家子弟全是无政府主
义者;那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一个人丰衣足食的时候来反对社会是最奢侈的享受,因为
可以把得之于社会的好处一笔勾销,正象路劫的强盗把一个行人搜刮光了,对他说:
“你还呆在这儿干么?去你的罢!我用不着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这一群人里头只对曼海姆抱有好感。当然他是五个人中最有生气的一
个,他对自己说的话和旁人说的都觉得好玩;他结结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
老说着混话,既不能有条有理的讨论什么,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很和气,
没有野心,对谁都不记恨。其实他并不十分老实,常常扮着一种角色,但不是有意的,
而且是与人无害的。他会醉心于一切荒诞不经的——往往是救世济人的——理想,但其
他那种精明的头脑与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决不完全相信;便是兴奋的时候他也能保持冷
静,永远不至于为了实行理论而找麻烦。但他需要有点儿东西让他风魔,那对他是一种
游戏,时时刻刻要变换的。日前他风魔的是慈悲。不用说,他觉得仅仅做人做得慈悲是
不够的,非要显得慈悲不可;他宣传慈悲,同时又指手划脚的加以表现。因为故意要闹
别扭,反对家里的人那种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对礼教,反对军国主义,反对德国人的
市侩气,所以他是托尔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
不大清究竟信些什么,——总之是宣扬一种软绵绵的,没有骨头的,婆婆妈妈的,宽大
为怀的道德;它很乐意原谅一切罪恶,尤其是肉的罪恶,并不讳言对这一类罪恶的偏心,
可不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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