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回廊越走越长,似乎走不完的了!从玻璃门里
望见的外边的阳光,对他象救星一样他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梯,忘了自己光着脑袋,
直到老门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过院子,回到家
里。路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一进家里的大门,他的神气跟哆嗦就把母亲吓坏了。
他推开了她,也不回答她的问话,走进卧房,关了门倒在床上。他抖得那么厉害,竟没
法脱衣服,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啊!但愿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必再
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挣扎,没有气没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
再活,脱离世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下衣服,乱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
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他的小铁床在地砖上格格的响。
鲁意莎贴在门上听着,敲着门,轻轻的叫他:没有回音。她等着,听着房里寂静无
声好不揪心,然后她走开了。白天她来了一二次,晚上睡觉之前又来了一次。一天过去
了,一夜过去了:屋子里始终没有一点声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
几回;半夜里他抬起身子对墙壁晃晃拳头。清早两点左右,发疯似的一阵冲动使他爬下
了床,半裸着湿透的身子,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
熬。可是这场内心的暴风雨在外面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声音。他
咬紧牙齿,把一切都压在肚里。
第二天他照常下楼:精神上受了重伤,一声不出,母亲也一句不敢动问。她已经从
邻居那边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里烤火,跟哑巴一样,浑身发烧,驼着背象老头
儿。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自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而来打听细节。克利
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为那是对他表示同情,是人家为了连累他而来向他道歉。他要
挣面子,对过去的事一点不表后悔,不觉把心上的话全说了出来:跟一个象自己一样恨
压迫的人痛痛快快谈一谈,他觉得松了口气。那编辑逗他说话,心里想即使克利斯朵夫
不愿亲自动笔,至少可以供给材料,让他拿去写篇骇人听闻的文章。他预料这位宫廷音
乐家受了羞辱,一定会把他高明的笔战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宫廷秘史(那是更有价值的),
贡献给社会党。他认为用不到过分的含蓄,便老老实实把这番意思对克利斯朵夫说了。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声明他一个字都不能写:由他去攻击大公爵,人家会看做他报私仇;
过去他发表自己的思想是冒着危险的,现在他一无束缚之后,反而需要谨慎了。那编辑
完全不了解这些顾虑,认为克利斯朵夫没出息,骨子里还是个吃公事饭的,他尤其以为
克利斯朵夫是胆小。
“那末,〃他说,〃让我们来:由我动笔。你什么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写,但他没法强制他不写。而且对方告诉他这件事不单和他个
人有关,连报纸也受到侮辱,他们有权利报复的。这一下克利斯朵夫无话可说了,他充
起量只能要求别滥用他的某些心腹话,那是拿他当作朋友而非当作新闻记者说的。对方
一口答应下来。克利斯朵夫仍旧不大放心: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经太晚
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说过的话不禁害了怕,立刻写信给编辑,要求他无论如何
不能和盘托出;——可怜他在信里把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开报纸,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
说的一切,经过新闻记者那种添枝接叶的手段,当然是夸大得不成样了。那篇文章用着
卑鄙而激烈的语调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淋漓尽致。某些细节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
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笔。
这一个新的打击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边念一边直淌冷汗,念完之后简
直吓昏了。他想跑到报馆去;但母亲怕他闯祸,——而这也不无理由,——把他拦住了。
他自己也怕;觉得要是去了,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傻事来;于是他待在家里,——做了
另外一件傻事。他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信,痛责记者的行为,否认那篇文章里的事实,
表示跟他们的一党决绝了。这篇更正并没登出来。克利斯朵夫再写信去,一定要他们披
露他的信。人家把他发表谈话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给他,问他要不要把这封
信一启发表。他这才觉得给他们拿住了。以后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见那位冒失的记者,少
不得把他当面骂一顿。于是第二天报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说那些宫廷里的奴才,即使被
主子撵走了还是脱不了奴性;再加上几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话,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
利斯朵夫。
赶到谁都知道克利斯朵夫连一个后台也没有了的时候,他立刻发觉自己的敌人多得
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间接中伤过的人,不问是个人受到批评的,或是思想与识
见受到指摘的,都马上对他反攻,加倍的报复。至于一般的群众,当初克利斯朵夫振臂
疾呼,想把他们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的人,现在看着这个想改造舆论,惊扰正人君子
的好梦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训,也不禁暗暗称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里了。每个人都拚
命把他的头撑在水底下。
他们并不是一起动手的。先由一个人来试探虚实,看见克利斯朵夫不还手就加紧攻
势。然后别的人跟着上前,然后大队人马蜂拥而来。有些人把这种事看作有趣的玩艺儿,
好似小狗喜欢在漂亮地方放弃:那都是些外行的新闻记者,好比游击队,因为一无所知,
只把胜利的人捧一阵,把失败的骂一顿,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却搬出他们的
原则来作猛烈的攻击。只要一经他们的手,世界上就可以变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
评界,制人死命的批评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报的。几个忠实的朋友特意把诬蔑最厉害的几份报寄给他。
可是他让它们堆在桌上,不想拆阅。最后有一起四周用红笔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说他所作的歌象一头野兽的咆哮,他的交响曲是疯人院里的出品,他的艺术是歇斯
底里的,他的抽风似的和声只是遮掩他心灵的枯索与思想的空虚。那位很知名的批评家
在结论里说:
“克拉夫脱先生从前以记者的身分写过些东西,表现特殊的文笔与特殊的口味,在
音乐界中成为笑谈。当时大家好意劝他还是作他的曲子为妙。他的近作证明那些劝告虽
然用心甚好,可并不高明。克拉夫脱先生只配写写那种文章。”
看了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个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别的骂他的报纸,预备把失
意的滋味饱尝一下。可是鲁意莎为了收拾屋子,老喜欢把所有散在外面的东西丢掉,那
些报纸早给她烧了。他先是生气,随后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来的报递给母亲,说这
一份也早该一起扔在火里的。
可是还有使他更难受的侮辱呢。他寄给法兰克福一个有名的音乐会的一阕四重奏,
被一致的否决了,而且并不说明①理由。科隆乐队有意接受的一阕序曲,在他空等了几
个月之后也给退回来,说没法演奏。但最难堪的打击是出于当地的某音乐团体。指挥于
弗拉脱是个很不差的音乐家,但和多数的指挥一样,一点没有好奇心;他有那种当指挥
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经知名的作品,他可以无穷尽的重复搬弄,而一切真正新颖的艺
术品却被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他永不厌倦的组织着贝多芬,莫扎特,或是舒
曼的纪念音乐会:在这些作品里头,他只要让那些熟悉的节奏把自己带着跑就是了。反
之,现代的音乐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认,还自命为能够赏识有天才的青年;
实际是这样的:假如人家给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
—他的确极表欢迎,甚至会竭力教大众接受。因为这种东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
不会扰乱大众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费力的作品,他
都深恶痛绝。只要开辟新路的作家一天没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会消失。假使这
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变而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为止。
①凡作家投寄新作于音乐团体请起演奏时,当先由乐队董事会投起表决。
克利斯朵夫当然谈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远呢。所以他间接知道于弗拉脱先
生很愿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为诧异。这位指挥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
朵夫在杂志上痛诋过的别的几个音乐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觉得他的表示出乎意
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为他的敌人也象他一样的宽宏大度。他猜想他们是看到他受到
攻击,特意要表示他们决不作小心眼儿的报复:想到这点,他竟为之感动了。他送了一
阕交响诗给于弗拉脱,附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对方教乐队秘书复了信,措辞冷淡,可
是很有礼貌,声明他的曲子已经收到,但照会章规定,作品在公开演奏之前必须提交乐
队先行试奏。章程总是章程: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有话说。而且这纯粹是种手续,免得一
般讨厌的鉴赏家多所议论。
两三个星期以后,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说他的作品快要试奏了。照规矩,这种试
奏是不公开的,连作家本人也不能旁听。事实上所有的乐队都容许作家到场,他只是不
公然露面罢了。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这儿,而每个人都装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个朋友
来把克利斯朵夫带进会场,拣着一个包厢坐下。他很奇怪的发觉,这个不公开的预奏会
居然差不多会客满,至少在楼下:大批的时髦朋友,有闲阶级,批评家,都在那里咭咭
呱呱,非常兴奋。乐队照例是装做不知道有这些人的。
开场是勃拉姆斯采用歌德《冬游哈尔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独唱
和男声合唱,由乐队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讨厌这件作品的浮夸的感伤情调,以为这
或许是勃拉姆斯党一种挺客气的报复,因为他从前很不恭敬的批起过这个曲子,特意强
其他听一遍。他想到这点不由得笑了,而听到以后又紧接着被他攻击过的两个别的作家
的东西,他认为更有意思了:可见他猜得不错,他们的用意不是很显明了吗?他一边装
着鬼脸,一边想这究竟是挺公平的斗争:他虽不欣赏那音乐,可很能欣赏这种玩笑。群
众对着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热烈鼓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几下。
终于轮到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了。乐队和听众之间都有人向他的包厢瞟几眼,证明
大家知道他在场。他尽量的躲起来。他等着,心跳得很厉害。音乐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
在一处,但等指挥的棍子一动就马上决破堤岸: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作曲家都会觉得
惴惴不安。他自己还从来没听到这个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灵究竟是什么面目
呢?声音又是怎么样的呢?他觉得它们在他心中轰轰的响;他靠在音响的深渊之上浑身
哆嗦,急于要知道出来的是什么。
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名的东西,一岂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撑高堂大厦的结实的梁
柱,出来的可是没有一组站得住的和弦,它们相继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断垣残壁的建筑
物,除了灰土瓦砾之外,一无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
他思想的线条和节奏,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觉得它嘟嘟囔囔,摇摇晃晃,好比
一个扶墙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当众表现这副醉鬼的模样。他明知他写
的不是这种东西,可是没用:一个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话改头换面的变了样,你自己也
会当场糊涂起来,弄不清你对这种荒谬的情形应不应当负责。至于群众,他们可不理会
这些:他们相信表现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们听惯的乐队,正如相信他们读惯的报纸
一样:他们是决不会错的;要是他们说了荒唐的话,一定是作者荒唐。这一回群众尤岂
不会起疑,因为他们原来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还以为指挥也觉察到这种混乱
的情形,会教乐队停下来重新开始的。各种乐器都失去了联络。圆号插进来的时候,落
后了一拍子,又继续吹了好几分钟,才若无其事的停下来倒去口水。有几段双簧管的部
分竟消灭得无影无踪。哪怕是最精细的耳朵也没法找到乐思的线索,甚至不能想象它有
什么线索可言。变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给恶俗的演奏变得可笑了。作品显
得荒谬绝伦,简直是一个白痴,是一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开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着自
己的头发,竟想跑出去阻断乐队的演奏;可是陪着他的朋友把他挡住了,说指挥先生自
会辨别出演奏的错误而全部纠正的,——何况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该出头露面,他的指摘
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厢里。克利斯朵夫听他摆布,只是把拳
头敲着自己的脑门;而每次听到一段太不象话的表演,就又愤怒又痛苦的咕噜几声:
“孽障!孽障!〃他一边呻吟,一边咬着手不让自己叫出来。
那时除了错误的音符,群众也开始骚扰,有了声音。先还不过是一种震颤的音浪;
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听到他们在笑了。乐师给他们暗示,有几个竟老实不客气表示忍俊
不禁。群众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时,便捧腹大笑起来,全场的人都乐死了。赶到一个节
奏很强的主题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现,而给表现得特别滑稽的时候,大家更乐不可支。只
有指挥一个人在喧闹声中不动声色的继续打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