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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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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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的斗争,在这方面他们当然是有功的;但斗争的时候,他们独立不羁的精神往往过于
激昂,不知不觉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们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当粗豪的才具,总
嫌不够聪明,而见识与趣味尤岂不高明。他们制造了虚幻的境界把自己关在里头跳不出
来;并且和所有的艺术党派一样,结果对实际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们替自己,替上百
个读他们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们的傻瓜,定下规律。这帮口的吹捧对哈斯莱是致命
伤,使他过分的自得自满。他脑子里想到什么乐思,就不加考虑的接受;他暗中认为便
是他写的东西够不上自己的标准,比别的音乐家已经高明多了。固然他这种看法往往是
不错的,但决不是一种健全的看法,同时也不能使他产生伟大的作品。哈斯莱骨子里是
不分敌友,对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取了这种轻视与冷嘲热讽的态度。因为
他从前相信过不少天真与豪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讥讽与怀疑的路上走。既
没有勇气保护他的信念不受时间一点一滴的磨蚀,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为还相信他早
已不信的东西,他便尽量嘲笑自己过去的信念。他有种德国南方人的性格,贪懒,软弱,
担当不起极端的好运或厄运,太热与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温和的气候维持精神上
的平衡。他不知不觉的只想懒懒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
头。他的艺术也沾染了这种气息,虽然因为他才气纵横,便是在迎合时流的颓废作品中
也藏不住光芒。他对自己的没落比谁都感觉得更清楚。老实说,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
人;而那种时间是少有的,并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时他就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
只想着自私的念头,担忧自己的健康,——而对于从前引其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漠不关
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来向他求一点鼓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来
到哈斯莱住的城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抱着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个人物在艺术界
是独立精神的象征,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使自己能继续那毫无收获而
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社会的斗争,一息尚存决不休止的斗争。席
勒说过:“你和群众的关系,唯有斗争是不会使你后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极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丢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戏院去探
问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离开城区相当远的地方,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
边啃着一个小面包,一边搭上电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
    在哈斯莱所住的区域内,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现代的德国尽量在这方面运
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
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
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
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
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
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铺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
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趴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
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
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
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
    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奇大无比的裸体像,低矮的楼上,
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
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其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
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
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
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
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
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
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
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
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
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这种混杂的
风格①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
〃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
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
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
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
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①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
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
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
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
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
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
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
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
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
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
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
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
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
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
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抽搐着,想教他记其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
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
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
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
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
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
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放肆的神气。
    “凯蒂,〃他说,〃难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顿早饭吗?”
    “您在会客,我怎么能端东西来呢?〃她回答。
    “干吗不?〃他一边说一边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养我的思想;我
喂养我的身体。”
    “让人家看着您吃东西,象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您不害羞吗?”
    哈斯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改正她的句子:“应当说象日常生活中的动物
〃他又接着说:“拿来罢,我只要吃早饭,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我才不管呢。”
    她耸耸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莱老不问其他的工作,便设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说到内地生
活的苦闷,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狭窄,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来
打动他。可是哈斯莱倒在半榻上,脑袋倚着靠枕望后仰着,半阖着眼睛,让他自个儿说
着,仿佛并没有听;再不然他把眼皮撑起一忽儿,冷冷的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使
克利斯朵夫没法再谈更亲密的话。——凯蒂捧了一盘早餐进来了,无非是咖啡,牛油,
火腿等等。她沉着脸把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
继续他痛苦的陈诉,而那又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
    哈斯莱把盘子拉到身边,倒出咖啡,呷了几口;接着他用一种又亲热,又随便,又
有点儿轻视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继续没有说完的句子,但越来越丧气,连自己也不知
说些什么。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路给扰乱了。对方托着碟子,象孩子一样拚命嚼
着牛油面包,手里还拿着火腿。可是他终究说出他作着曲子,说人家演奏过他为赫贝尔
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问:“什么?”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
又鼓其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
〃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可是他暗暗发誓,没有听到哈斯莱对他的作品表示意
见,决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愤怒的说道:
    “对不起;从前你答应听我的作品;我为此特意从内地跑来的,你一定得听。”
    没见惯这种态度的哈斯莱,看到这愣头傻脑的青年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了,觉得
挺好玩,便无精打采的耸耸肩,指着钢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
    “那末来吧!”
    说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觉的样子,用拳头把靠枕捶了几下,把它们放在
他伸长的胳膊下面,眼睛闭着一半,又睁开来,瞧瞧克利斯朵夫从袋里掏出来的乐谱有
多少篇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忍着烦闷听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种态度又胆小又委屈,开始弹奏了。哈斯莱不久便睁开眼睛,竖
起耳朵,象一个艺术家听到一件美妙的东西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
是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但眼睛不象先前那么没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动起来了。不久
他竟完全清醒过来,叽叽咕咕的表示惊讶跟赞许,虽然只是些闷在喉咙里的惊叹辞,但
那种声音绝对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哈斯莱不再计算
已经弹了多少,没有弹的还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一段,他就嚷:
    “还有呢?还有呢?”
    他的话慢慢的有了人味儿了:
    “好,这个!好!妙!妙极了!该死!〃他嘟囔着,非常惊讶。〃这算
什么呢?”
    他半起来,探着脑袋,把手托着耳朵,自言自语的,满意的笑着;听到某些奇怪的
和声,他微微伸出舌头,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岂不意的变调使他突然叫了一声,
站了起来,跑到钢琴前面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场,只注
意着音乐。曲子完了,他抓起乐谱,把刚才那页重新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以后的几页,
始终自言自语的表示赞美和惊讶,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怪了!亏他想出来的,这家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挤开了,自己坐下来弹了几段。在钢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爱,又
柔和,又轻灵。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保养得挺好的细长的手,带点儿病态的贵族气息,跟
他身体上别的部分不大调和。哈斯莱弹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复弹了几遍,眯着眼睛,
卷着舌头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又轻轻学着乐谱的音响,一边照旧插几个惊叹辞,表示
又高兴又遗憾:他不由得暗中气恼,有种下意识的嫉妒,而同时也感到非常快乐。
    虽然他老是自个儿在说话,好象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克利斯朵夫却高兴得
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辞认为对自己发的。他解释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莱没留神
他的话,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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