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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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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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后面抹着汗。他们很兴奋的谈着话。人家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走过,都觉得苏兹教
授今天的神气活象个年轻人。一出城,他们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气太热。一点不
体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认为气候好极了。还算是两老运气,因为他们常常停下来讨论问
题,而继续不断的谈话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遥远。他们进了树林。苏兹背着歌德和莫里克
的诗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欢诗歌,可一首都记不得,他一边听一边恍恍惚惚的幻想起来,
终于音乐代替了字句,把诗完全给忘了。他佩服苏兹的记忆力。把他和哈斯莱比较之下,
差别真是太大了!一个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关在卧房里,差不多在这个内地小
城中过了一辈子,可是他精神多么活跃!一个是又年轻又出名,住着艺术中心的大都市,
举行音乐会的时候跑遍了欧洲,可是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愿意知道!克利斯
朵夫所知道的现代艺术的潮流,苏兹不但全部熟悉,而且还知道无数关于古代与外国音
乐家的事,为克利斯朵夫闻所未闻的。他的记忆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蓄水池,凡是天
上降下的甘霖都给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的汲取它的宝藏;苏兹看见克利
斯朵夫兴致这样浓厚也觉得不胜快慰。他有时碰到过一些殷勤的听众或温良恭顺的学生,
可始终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多么丰富的热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说出他对勃拉姆斯的钦慕为止,他们俩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
但一提到这个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变了脸色,冷冷的生气了:他把苏兹的手臂放了下
来,声色俱厉的说,凡是喜欢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简直是在他们的快乐上
面浇了一盆冷水。苏兹胆子太小了,不敢争辩;又是太真诚了,不能扯谎,便支吾其辞
的想解释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斩钉截铁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许对方再说下去。
然后是一片难堪的静默。他们继续走着,两个老人低着头,彼此连望都不敢望。耿士咳
了几声,想把话接下去,提到树林和美妙的天气;但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除了几个单
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转过来向苏兹谈话;可是苏兹喉咙梗
塞着,竟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觑着他,想笑出来:他已经原谅他了。其实他
并没真正的怀恨,甚至觉得自己使可怜的老人伤心未免野蛮;但他滥用威力,不愿意立
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树林,三个人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两个垂头丧气的老人拖
着沉重的脚步,克利斯朵夫轻轻的打着唿哨,只装不看见他们。突然之间,他忍不住了,
大声笑了出来,转身向着苏兹,伸出结实的手抓着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亲热的望着他说,〃你瞧,这多美啊!多美啊!”
    他说的是田野和天气;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说:
    “你是好人。我是蛮子。原谅我罢!我真爱你。”
    老人的心化开来了,好象日蚀之后又出了太阳。但他直要过了一会儿才能开口。克
利斯朵夫重新搀着他的手臂,格外亲热的和他谈着话;他一上劲,不知不觉加紧了脚步,
没留意把两个同伴累得筋疲力尽。苏兹可并不抱怨;他满心欢喜,简直不觉得累。他知
道今天这样的不保重,事后一定要付代价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干吗!反正
他走了我尽可以休息。”
    可是不象他那么兴奋的耿士已经落后了十几步,显得可怜巴巴的。终于克利斯朵夫
也觉察了,不胜惶愧的道歉,提议在白杨底下的草坪上躺一会。苏兹当然赞成,没想到
他的支气管会不会受影响。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觉得这么一说,自己不必
浑身大汗的去躺在凉快的草地上。他建议到邻近的站上搭火车回去。大家立刻照办了。
虽然很累,他们还得加紧脚步以免迟到;结果他们到站的时候,火车正好进站。
    这时忽然有个胖子冲到车厢门口,大声叫着苏兹和耿士的名字,还加上一大串他们
的头衔和赞扬他们德性的形容辞,舞动着手臂象个疯子。苏兹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
动着手臂回答他,一边扑向胖子的车厢,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的奔过来。克利斯朵夫
莫名片妙的跟着跑,问:“什么事啊?”
    两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脱呀!”
    这名字对他并没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饭桌上的干杯。卜德班希米脱站在火车的平
台上,苏兹和耿士站在踏级上,高声喧嚷,闹得人耳朵都聋了;他们觉得这一次的巧遇
真是妙不可言。火车已经开动,他们赶紧爬上去。苏兹把大家介绍了。卜德班希米脱行
过礼,马上呆着脸,象根柱子一样站得笔直,先说了一大堆客套,然后抓着克利斯朵夫
的手拚命的摇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着又大声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
叫喊声中听出来,他感谢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这番奇遇。可是过了一忽儿他又
拍着大腿诅咒那个倒楣运,使他从来不离开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挥先生光临的时候出了
们。他看到苏兹的电报,早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送达的时候他还睡着,人家以为不该惊
动他。他为此跟旅馆里的人发了一个早上的脾气,便是现在,他的气还没消呢。为了急
于回来,他把他的主顾,看诊的约会,一古脑儿丢开了,马上搭着第一班车。不料这该
死的车和干线上衔接的车脱了班,让卜德班希米脱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时;在那边他把
他字汇中所有的惊叹辞都用尽了,拿这件倒楣事儿向站上看门的和别的等车的旅客讲了
几十遍。后来终于出发了。他一路提心吊胆,唯恐赶不上贵客幸而,谢谢上帝!谢
谢上帝!
    他重新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头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拚命的捏。他长得意
想不到的胖,个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为比例:方脑袋,红红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不
留胡子,长着许多小疱,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双叠下巴,短脖子,背脊阔得异乎
寻常,肚子象个酒桶,胳膊和身体离得老远,大手大脚,整个几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
因为吃得过分,喝多了啤酒而变得不成样了,活象在巴伐利亚各乡各镇的街上摇来摆去,
跟填鸭一样喂起来的那些胖子。为了高兴也为了天热,他浑身象一堆牛油似的发亮;两
只手忽而放在分开着的膝盖上,忽而放在邻人的膝盖上,他一刻不停的说着话,卷着舌
头把所有的辅音在空中打转,象放连珠炮。有时,他笑得前仰后合,张着嘴巴,一叠连
声的呵呵大笑,差点儿闭过气去。他笑得把苏兹和耿士都传染了,他们狂笑了一阵,擦
着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神气之间仿佛是问他:“嗯,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是骇然的想着:“唱我的歌的难道就是这个怪物吗?”
    他们回到苏兹家里。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虽然卜德班希
米脱心痒难熬的想显本领而一再暗示,他可绝对不接下文。但苏兹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
他们的朋友来献宝,克利斯朵夫这关是逃不过的了。他便没精打采的坐到钢琴前面,心
里想:“好家伙,好家伙,你真不知轻重呢:小心点儿!我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会儿要让苏兹伤心,不由得很难过;但他认为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①糟蹋
他的音乐,宁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这一点倒毋须他操心:胖子的声音美极了。
一听最初几节,克利斯朵夫就做了个惊讶的动作,使眼睛老钉着他的苏兹吓了一跳,以
为他不满意,赶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弹着一边脸色开朗起来,他才放下了心。于是老人的
脸也给克利斯朵夫的快乐照出反光来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来嚷着说,他从
来没听见一个人把他的歌唱得这样美的,那时苏兹的快乐简直无可形容;他的欢喜是比
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卜德现希米脱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感到的不过是自
己一个人的愉快,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乐继续下去。克利斯朵夫高
兴得叫了:他不懂这个又笨重又庸俗的家伙怎么会传达出他的歌的思想。当然这并不是
说他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能准确的表现出来;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
家完全感觉到的那种激动和热情。他望着卜德班希米脱,心里想:“难道他真有这样的
感情吗?”    
  ①莎士比亚剧中的福斯塔夫是个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同时是个大胖子。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里,除了虚荣心获得满足的表示,根本没看到什么热情。只有一
股无意识的力在这个大块文章的身体中蠢动。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好比一队士兵在
那里厮杀,既不知道跟谁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厮杀。一旦给歌的精神吸住之后,它便
欢欣鼓舞的听任摆布:因为它需要活动,而要是让它自寻出路的话,它就永远不会知道
怎么活动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在创造人类的那天,造物主并没为搭配人的四肢百体花过多少
心血,只是随随便便的凑起来,不管它们放在一处是否相称。所以每个人都是被他用信
手拈来的零件配成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各个部分,竟分配在五六个不同的人身上:脑子
在一个人身上,心在另一个人身上,而适合这个心灵的身子又在第三个人身上;乐谱在
一边,奏乐起的人在另外一边。有些人好比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人会拉,就给永
远关在匣子里头,而那班生来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倒反终身只能抱着一些可怜的乐谱。
他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感慨,尤其因为他自恨从来不能好好的唱一个歌。他的嗓子是唱不
准的,自己听了就讨厌。
    可是,卜德班希米脱得意忘形,开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点儿表情〃,就是说
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
便慢慢的沉下脸来。苏兹也发觉了。他是没有批评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个儿决
不能发见卜德班希米脱的趣味恶劣。但他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
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对卜德班希
米脱浮夸的唱法也觉得受不了,想阻止他这种危险的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脱住嘴不
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着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听名字就要恶
心的,庸俗的歌曲,苏兹费了不知多大的劲才把他拦住了。
    幸而仆人来请吃晚饭,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脱的嘴巴。一上饭桌,他有了另外一个显
本领的机会。在这方面他是没有敌手的;克利斯朵夫经过了中午的一顿,此刻懒得再和
他竞争了。
    时间过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围着饭桌望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话句句咽在肚里。克
利斯朵夫很奇怪: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和这些从未一面的老人怎么会相处得比自己的
家人还亲热。他想:一个艺术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会交结到这些不相识的
朋友,他将要感到多么幸福,——他的心会多么温暖,加增多少勇气可是事实往往
并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着,孤零零的死掉,并且感觉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倾诉
的时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觉说出来。随便恭维人的俗物,说话是挺容易的。可是爱到
极点的人非竭力强迫自己就不能开口,不能说出他们的爱。所以对于一般敢说出来的人,
我们应当感谢:他们不知不觉的在那里帮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苏兹。
他决不把苏兹和其余的两位一般看待,感觉到他是这一小组朋友中的灵魂,是爱与慈悲
的洪炉,其余两人不过是这口炉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对他的友谊是
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家伙,音乐给他的满足,只象一只猫受到人家抚爱。卜德班
希米脱是一方面为了满足虚荣心,一方面为了练习嗓子有种生理上的快感。他们完全不
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苏兹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爱着。
    夜深了,两位客人都已经动身。屋子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苏兹,他对老人说:
    “现在我要为你一个人弹琴了。”
    他坐在钢琴前面,——象对着心爱的人那样的弹奏。他弹着最近的作品,把老人听
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眼睛老钉看他,屏着气。他那颗慈祥恺恻的心,连
一点儿极小的幸福都不忍独享,他不由自主的反复说着:“唉!可惜耿士不在这儿!”
    克利斯朵夫听了可有点儿不耐烦。
    一个钟点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弹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克利斯朵夫弹完
了,他们还是不作声。一切都很静: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看
见老人哭着,便站起来拥抱他。两人在恬静的夜里低声谈着。隔壁屋里的时钟,滴滴答
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苏兹轻轻的说着话,抱着手,身子望前探着一点;因为克利斯朵夫
问到,他便讲着他的身世,他的悲伤;他老防着自己,唯恐流露出叹苦的口吻,他心里
真想说:“我错了我不该抱怨的大家都对我很好”
    事实上他并没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叙述孤独生活的时候,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惆
怅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叙述中参入某种很渺茫很感伤的理想主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
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驳。其实,那在苏兹心中也不见得是一种坚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
的一种热望,——一种渺茫的希冀,是他当做水面上的浮标一般抓着不放的。他瞧着克
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间找些加强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对他
那么信赖的老钉着,向他求救,同时也听到希望他怎么回答的暗示。于是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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