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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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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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释了半天一无结果,他走开了,以为过一夜或许她会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
饭桌上狠着心肠又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她马上把嘴边的面包放下,用着悲痛的埋怨的
口气说:“难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吗?”
    他心软了一软,可是回答说:“妈妈,没有办法呀。”“怎么没办法!你这是
要我痛苦你简直疯了”
    他们俩都想说服对方,可都不听彼此的话。他懂得争辩是没用的,只能增加双方的
痛苦;他就摒挡一切,公然作出发的准备。
    鲁意莎看到无论怎么样哀求都拦不住他,就变得垂头丧气,抑郁到极点。她整天关
在自己屋里,晚上也不点灯;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夜里还在床上哭。他听了象受着刑
罚一样,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受良心责备,痛苦得差点几叫起来。他多爱她!干吗要
使她痛苦呢?可怜将来为他痛苦的还不止母亲一个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干
吗命运要给他完成某种使命的愿望和力量,使他所爱的人为之受苦呢?“啊!〃他心里想,
〃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没有这股专横的力逼着我去完成使命,否则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话,
那末我一定会使你们——我所爱的人们——幸福!先让我生活,活动,奋斗,受苦;然
后我将抱着更大的爱回到你们怀里!本来吗,我只希望能够爱,爱,除了爱以外什么都
不管!”
    假使伤心的母亲能有勇气把抱怨的话忍着不说出来,他一定会软心的。可是不够坚
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偏藏不住心里的痛苦而说给邻居听了,也说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听
了。小兄弟俩看到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错处,怎么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是
洛陶夫素来忌妒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没有什么可教人忌妒的,——只
要听见一两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住,暗中还怕他将来会成功;尽管自己不敢承
认有这称卑鄙的念头,但他的确担着心事。因为他相当聪明,感觉到哥哥的天才,并且
怕别人也一样的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起着优越的地位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
兴极了。他明知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帮助母亲,可永远把全部的责任放在克利
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孝子了。他对于哥哥遗弃
母亲的行为愤慨非凡,斥为自私自利的兽行。他居然当面跟克利斯朵夫这样说,用长辈
的口吻教训他,仿佛对付一个该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别忘了对母亲的责
任,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种种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捶带踢的赶出门外,
拿他看作小坏蛋,假仁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气便去煽动母亲。鲁意莎被他一激,
以为克利斯朵夫真是个忤逆的儿子。她听见洛陶夫说克利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
正中下怀。哭原来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还不甘心,便说了些偏激的
话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恼了。两人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结果是至此为止还在犹豫
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决心,加紧作出发的准备。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邻居哀怜他的母亲,
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齿,再也不改变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简直不大说话了。他们非但不尽量享受这
最后几天,反而生着无谓的气,把有限的光阴虚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两个相
爱的人往往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面,相对坐着,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
声,勉强吞几口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免得发僵。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
头迸出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开口的时候,又是他不做声了。母子俩
都受不了这个局面;但这局面越延长,他们越没法摆脱。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分手吗?那
时鲁意莎可明白自己过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么痛苦,不知道怎样去挽回她认为已
经失掉的儿子的心,不知道怎样去阻止她绝对不允考虑的远行。克利斯朵夫偷觑着母亲
苍白虚肿的脸,心里难过得象受着毒刑一样;但他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
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经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责备。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照旧冷冰冰的,不声不响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回进卧房,
手捧着头对桌子坐着,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着自己。夜深了,已经
快到一点。他突然听见隔壁屋里响了一声,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给打开了,母亲
穿着衬衣,光着脚,嚎啕着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她浑身滚热的拥抱着儿子;一边呜咽
一边打着嗝:“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别走呀!我会伤心死
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惊骇之下,把她拥抱着,再三的说:“好妈妈,静静罢,静静罢,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受不住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办呢?
我一定会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愿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罢!”
    她的话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对这种爱和痛苦的发泄,讲理
有什么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亲吻,说着好话。她慢慢的静下来,轻轻的哭着。看
她比较安定了些,他就说:“去睡觉罢:别着了凉。”
    她可老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声音很轻的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真的吗?真的吗?”
    他非常丧气的转过头去:“明儿,明儿再告诉您现在您去罢,我求您!”
    她很柔顺的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明天早上,她觉得半夜里神经病似的发作了一场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等会不知
怎么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拿着打毛线的活儿,可是她的手不愿意
拿,让活计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招呼了一声,彼此都不敢抬起头来
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一声。他心里在交战,可早已知道结果是
怎么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时间。鲁意莎不敢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想知道而
又怕知道的答复。她勉强捡起活儿,视而不见的做着,把针子都弄错了。外边下着雨。
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来了;她一动不动,心忐忑的跳着。克利斯朵夫呆
呆的望着她,然后突然跪下,把脸藏在母亲的裙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哭了。于是她懂
得他是不走了,心里的悲痛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可是她又立刻后悔,因为她感觉到
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牺牲了她而决意出走的时
候所受的痛苦一样。她弯下身子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他们俩一起哭着,痛苦着。终于
他抬起头来;鲁意莎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眼睛对着眼睛。她真想和他说:“你走
罢!〃可是她没有勇气。
    他真想和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活。〃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难解难分的局势,母子俩都没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到极点,也痛苦
到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这种天真的愿望把他深深的感动了,擦了擦
眼泪,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块儿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不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回答:“一言为定。甭提了。用不着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一言为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话;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
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里了,但抑郁不欢与恶劣的心绪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付了很大
的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着不该做的事,——明知道他为什么
抑郁,却偏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着婆婆妈妈的,惹人气恼的,纠缠不清的感情去
磨他,使他想其他跟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屡次想和
她说些心腹话。但正要开口的时候,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万里长城,使他立刻把心事
藏起来。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会去逗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结
果倒反使他把闷在心里受不了而极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没有恶意的怪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着恼,觉得和母亲格
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的唠叨,或是用那种保姆般
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时代的无聊事儿,永远把他跟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多大力量才
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丽叶的乳母①抖出当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
的思想,教你想起受着冥顽的物质压迫的混沌时代!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的乳母对朱丽叶母女追述朱丽叶幼年的情景。
 
    在这方面,她感情表现得那末动人,——仿佛对付一个小孩子,——把他软化了;
他只能听起摆布,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孩子。
    最糟的是两人从早到晚在一平生活,跟旁人完全隔离。心中苦闷的时候,因为有了
两个人而且彼此爱莫能助,所以苦闷格外加强;结果各人又怪怨对方,到后来真的相信
自己的痛苦是应该由对方负责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孤独比较好,痛苦也只有一个
人痛苦。
    这样,母子俩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
子里是大幸的事,把他们不上不下的局面给解决了的话,他们竟永远跳不出这个互相争
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光景。天气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里默想,
咂摸着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觉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点精力,用疲倦来阻断自己思想不可。
    他从上一天气就跟母亲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辞而别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楼梯台上,
他又想起这样的走掉,她独自在家一定要为之整个黄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进屋子,
推说忘了什么东西。母亲的房门半开着。他探进头去看到了母亲,一共是几秒钟的功夫
一可是这几秒钟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占着多重要的地位!
    鲁意莎刚做罢晚祷回来,坐在平时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角上。对面一堵开裂而乌七
八糟的白墙挡着视线;但从她的一角,在右边可以望见邻家的两个院落,和院落那一边
的一方象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槛外面,一盆五龙爪沿着绳子往上爬,布满着纤巧的蔓藤,
在斜阳中摇曳。鲁意莎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伛着背,膝上摆着本厚厚的《圣经》,可并
不念。她把两手——血管隆起,指甲坚硬,方方的往下弯着,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
在书上,温柔的望着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来的天空。阳光照着绿叶,间接的反映出她
疲倦的脸,还洒上一些惨绿色的影子,白头发很细,可是不多,半开的嘴巴在那里微笑。
她体味着这一忽儿的悠闲恬适。那是她一星其中最愉快的时间。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
觉得最甜蜜的,一无所思的境界里,迷离惝怳,只有一颗矇眬半睡的心在喁喁细语。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上起伊那边遛遛,回来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亲略微惊跳了一下,转过头来,用着慈祥和气的眼睛望着他:
    “好,你去罢,孩子:你这主意很不错,别错过了好天气。”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们俩彼此瞧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眯了眯眼睛,表
示告别了。
    他轻轻的把门带上。她慢慢的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儿子的笑容给她的梦境照上
一道明亮的反影,象阳光射在黯淡的五龙爪上一样。
    于是,他离开了她,——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天傍晚,温和的太阳颜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着了。各处村子上
的小钟在静寂的原野里悠悠的响着。一缕缕的烟在阡陌纵横的田间缓缓上升。一片轻盈
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气在潮湿的地下,等着黑夜降临好望上升去一条猎狗鼻
子尽嗅着泥土在萝卜田里乱窜。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
    克利斯朵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茫无目的而不知不觉的向着一个目标走去。几星期
来,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个村子为中心,知道在那儿一定能遇到一个吸引他的美丽的
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很强烈的,有点乱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
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会空虚,其中永远有一个为它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
否知道他的爱,他完全不以为意;但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忽儿没有光明。
    这一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见利百加一样,也是在水边遇到
的;但她并不请他喝水,倒反把水撩在他脸上。她跪在一条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
两株①杨柳中间,树根在周围盘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擞的洗着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样
的忙着,因为她和对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里大声说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几步以外的
草地上,两手支着下巴望着她们。她们毫不羞怯,照旧嘻嘻哈哈的,说话很放肆。他并
不留神她们说些什么,只听着她们的嘻笑声,捣衣声,远处草地里的牛鸣声,目不转睛
的钉着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发觉了他注视的对象,互相说
些俏皮话;那姑娘也冷言冷语的刻薄他。因为他老呆着不动,她便站起身子把绞干的衣
服晾到小树上去,顺便过来对他看个仔细。走近他身边的时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洒
在他身上,涎皮赖脸的望着他笑。她个子很瘦,很结实,尖尖的下巴望上抄起,鼻子很
短,眉毛很弯,深蓝的眼睛光彩四射,带点儿凶相,神气很大胆,嘴巴很好看,厚嘴唇
微微望前撅着,象个希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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