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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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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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后跳过来,使劲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来是克利斯朵
夫排开了众人,在桌子中间挤过来把他扭住了。军官掉过身来,气疯了,拔出腰刀,但
来不及应用,又被克利斯朵夫举起凳子打倒了。这一架打得那么突兀,在场的观众竟没
想到出来干涉。但大家一看那军官象牛一样的倒在地下了,立刻乱哄哄的骚动起来。其
余的兵都拔着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乡下人又一起扑向他们。登时全场大乱。啤酒
杯满屋的飞,桌子都前仰后合。乡下人忽然觉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发泄一下。大家在
地下打滚,发疯似的乱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个庄子上结实的长工,此刻抓着刚才
侮辱他的大兵的脑袋望壁上撞。洛金拿着一条粗大的棍子狠命的打。别的姑娘叫喊着逃
了,两三个胆子大一些的却高兴到极点。其中有个淡黄头发的矮胖姑娘,看见一个高个
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把敌人按在地下用膝盖压着胸脯,她便赶
紧望灶屋里溜了一转,回来把那蛮子的头望后拉着,用一把灼热的火灰摔在他眼里。他
疼得直叫。她可得意极了,看他受了伤,听起乡下人痛殴,不禁在旁百般诟辱。最后,
势孤力弱的大兵顾不得躺在地下的两个同伴,竟自望外逃了。于是恶斗蔓延到街上。他
们闯到人家屋里,嘴里一片喊杀声,恨不得捣毁一切。村民拿着铁叉追赶,放出恶狗去
猛扑。第三个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给锹子戳了个窟窿。其余的不得不抱头鼠窜,被乡人
直追到村外。他们跳过田垄,远远的喊着说去找了同伴再来。
    村民得胜之后,欣喜若狂的回到客店里;那是善意已久的报复,过去受的耻辱都洗
雪了。他们还没想到闯了这个祸的后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争着说话,各人夸说自己的
英勇。他们和克利斯朵夫表示亲热,他也因为能够跟他们接近而很高兴。洛金过来抓着
他的手,握了好一会,嘻嘻哈哈的把他当面取笑了几句。那时她不觉得他可笑了。
    然后大家检点受伤的人口。村民中间不过有的打落牙齿,有的伤了肋骨,有的打得
皮肉青肿,都没什么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个重伤:眼睛被灼坏的大家伙,肩
膀也给斧头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个,喉咙里呼里呼鲁的好似快死了;还有是被克
利斯朵夫打倒的那个班长。他们躺在炉灶旁边。三个之中受伤最轻的班长睁开眼来,满
怀怨毒的目光把周围的乡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刚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骂,
发誓要报复,把他们统统牵连在内;他愤怒到气都喘不过来,恨不得把他们一起杀死。
他们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强。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对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杀死你!”
    军官挣扎着想爬起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人:
    “狗东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脑袋才怪!”
    他继续直着嗓子乱嚷。戳破肚子的那个象死猪般尖声怪叫。另外一个直僵僵的躺着
不动,象死了一样。一片恐怖压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几个妇女把伤兵抬到隔壁屋里。
班长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听得见了。乡下人一声不响,站在老地方围成一圈,
仿佛那些伤兵依旧躺在他们脚下;他们一动也不敢动,面面相觑的骇呆了。临了,洛金
的父亲说了句:“哼!你们做的好事!”
    于是场中起了一片无可奈何的,唧唧哝哝的声音:大家咽着口水。然后他们同时说
起话来。先只是窃窃私语,象怕人在门外偷听似的;不久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他
们互相埋怨,这个说那个打得太凶,那个说这个下手太狠。争论变成口角,差不多要动
武了。洛金的父亲把他们劝和了,然后抱着手臂,向着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着他说:
“可是这家伙,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群众所有的怒气立刻转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对啦!对啦!是他先动
手!要不是他,决不会出乱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强回答说:“我是为了你们,不是为我,你们很明白。”
    但他们怒不可遏的反驳他:“难道我们不会保护自己吗?要一个城里人来告诉我们
怎么做吗?谁请教过你的?谁请你到这儿来的?难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里吗?”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向大门走去。可是洛金的父亲把他拦住去路,恶狠狠的嚷着:
“好!好!他给我们闯下了大祸,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让他走。”
    乡下人一起跟着吼起来:“不能让他走!他是罪魁祸首,什么事都得归他担当!”
    他们磨拳擦掌的把他团团围住。克利斯朵夫看见那些骇人的脸越逼越近:恐怖使他
们变成疯狂了。他一声不响,不胜厌恶的扯了个鬼脸,把帽子望桌上一扔,径自坐到屋
子的尽里头,转过背去不理他们了。
    可是大抱不平的洛金直冲到人堆里,气得把俊美的脸扭做一团,涨得通红,粗暴的
推开围着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们这些胆怯鬼!畜牲!你们羞也不羞?你们想教
人相信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以为没有人看到你们是不是?你们之中可有一个不曾拚
命乱捶乱打的?要是有谁在别人打架的时候抱着手臂不动,我就唾他的脸,叫他胆
怯鬼!胆怯鬼!”
    那些乡下人被她出岂不意的一顿臭骂,呆住了,静默了一会,又叫起来:“是他先
动手的!要不是他,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洛金的父亲竭力对女儿示意,可是没用;她回答说:“不错,是他先动手的!那对
你们也没什么体面。要没有他,你们会听任人家侮辱,听任人家侮辱我们,你们这些脓
包!没有骨头的东西!”
    她又骂她的男朋友:“还有你,你一声不出,只会挤眉弄眼,把屁股送过去给人家
的皮靴踢;对啦,你还会道谢呢!你不害臊么?你们都不害臊么?你们简直不是人!
胆子象绵羊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这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如今你
们把什么都推在他头上!哼,那可不行,老实告诉你们!他是为了我们打架的。你
们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楣:我决不放过你们!”
    洛金的父亲拉她的手臂,气得直嚷:“住嘴!住嘴!贱骨头,你还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开,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场的人都直着嗓子叫,她比他们叫得更响,
尖锐的声音几乎震破耳鼓:“我先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刚才把躲在隔壁的那个
半死的兵乱踩,难道我没看见吗?还有你,把手伸出来看看!还有血迹呢。你以为
我没看见你拿着刀吗?我要把亲眼看到的统统说出来,要是你们敢伤害他的话。判起刑
来,我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那些乡下人愤怒之极,气哼哼的把脸凑近洛金,对着她怒吼。其中有一个似乎要把
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着他的衣领,互相扭做一团,预备大打出手了。一个老头
儿和洛金说:“我们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对,我也逃不了;我可不象你们这样没有种。”
    于是她又叫嚣起来。
    他们不知怎么办了,回头去找她的父亲:“难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吗?”
    老人懂得,一个劲儿的逼洛金不是个聪明办法。他对大众递了个眼色教他们静下来。
赶到只有洛金一个人说话,没人跟她顶嘴的时候,好象火没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过
了一忽,父亲咳了一声,说道:“哎,那末你要怎么样呢?总不见得要断送我们罢?”
    “我要你们把他放走,〃她说。
    他们都转起念头来了。克利斯朵夫始终坐在那里,凭着傲气兀然不动,仿佛没听见
大家在讲他的事;但他对于洛金的义愤非常感动。洛金也好象不知道他在场,背脊靠着
他的桌子,带着挑战的神气瞪着那些抽着烟,眼睛望着地下的村民。最后,她的父亲把
烟斗在嘴里咬弄了一会,说道:“把他招出来也罢,不招出来也罢,——他要留在这儿,
结果是不用说的了。那班长是认识他的,哪里肯放松!他只有一条路,就是马上逃,逃
过边境去。”
    他思索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对他们有利:因为这样一来,
他等于把罪名坐实了;而他既不能在这儿替自己申辩,他们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
他身上。这个意见,众人都表示同意。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
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经走了。他们并不因为先前对克利斯朵夫说过许多难堪的话
而觉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拢来好似对他的命运非常关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误了,〃洛金的父亲说。〃他们马上会来的。半个钟点赶到营
里,再加半个钟点就能赶回现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虑过了。他知道倘使留着,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
吗,不见一面母亲就走吗?不,那又不行。他就说先回去一次,等半夜里再走,还
来得及越过边境。但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刚才大家拦着他不许逃;此刻却因为他不逃而
表示反对了。回到城里毫无问题是自投罗网:他还没有到家,那边先就知道了;他会在
家里被捕的。——他可执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说:“你要看你的妈妈是不
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今天夜里。”
    “你准去吗?”
    “准去。”
    她拿着头巾包起来:“你写个字条给我带去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里。到了门口,她又掉过身来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
拾一下,等会由你带他上路。你得看他过了边境才能回来。”
    “好罢,好罢,〃他说。
    他比谁都急于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到法国,最好是更远一点,倘使可能的话。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进到隔壁房里。克利斯朵夫还迟疑不决。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拥抱
母亲,痛苦得心都碎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呢?她已经那么老,那么衰弱,那么孤独!
这一下新的打击会把她断送了的。他不在这里了,她怎么办呢?可是倘使他不走,
判了罪,坐上几年的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她不是更无倚无靠,没法过日子了吗?现在
这样一走,不管走得多远,他至少是自由的,还能帮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儿去。——他
没有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洛金握着他的手,立在旁边瞧着他:他们的脸差不
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快点儿!快点儿!〃她指着桌子轻轻的说。
    他便不再考虑,坐了下来。她在账簿上撕下一页划着红线的有格的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当时我是岂不得已。我并没干
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现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离乡别土了。送这张字条给你的人会把
情形告诉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别,可是大家不许,说我没有到家就会被捕。我痛苦已极,
什么意志都没有了。我将越过边境,但没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
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复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依
您。要不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丢下,真是受不了。您
怎么过日子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推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了洛金:“你亲自送去吗?”
    “是的,我亲自去。〃她已经准备出发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地方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
——在车站的月台上相见。”(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写的时候把信看过了。)
    “你得把情形统统告诉我,她听了这个坏消息怎么样,说些什么,你都不瞒我罢?
〃克利斯朵夫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们不能再自由说话了,洛金的朋友在门口望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
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样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走罢!〃预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罢!〃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起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望
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气,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
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象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
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望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
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的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
垣,望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
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
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
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的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
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
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
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教你摔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
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
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
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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