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肯定已经数过好几遍了。”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掏出另一个兜里的两千块钱:“我没有说实话,我有一万块钱。”
“你现在已经说了实话。”老头儿没接,“收起来吧!”
何小兵的手悬着空:“还是应该给您。”
“我都答应你八千了。”老头儿说,“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
“那我请您吃个饭吧?”何小兵很过意不去。
“咱俩要是敞开了吃顿龙虾,这两千块钱还真不够。”老头儿说。
何小兵默认了。
“干脆,你下楼买二斤手擀面,两袋黄酱,一袋甜面酱,两根黄瓜,中午咱俩吃面。”老头儿说。
“是不是太简单了?”
“只要能满足自己,就不简单。”老头儿说,“我对吃没什么要求。”
就这样,一顿炸酱面加八千块钱,吉他到手了。
何小兵背着那把已经属于自己的琴离开老头儿家的时候,被老头儿叫住。
“等会儿。”老头儿说。
何小兵站住,生怕老头儿反悔。
“这儿还有两套琴弦,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拿去用吧。”老头儿把两包琴弦扔给何小兵说,“这琴的弦在咱们这儿不好买,这两套用完了,你再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您!”何小兵发自肺腑地说。
“不用谢,我留着也没用。”老头儿说,“以后别光想着这琴谁曾经用过,把心放在练琴上,行了,走吧!”
如今,这把琴已经跟随何小兵一年多了,何小兵每天练琴四个小时以上,晚上睡觉也要抱着琴睡。开始是弹着弹着睡着了,后来便养成习惯,抱着琴睡觉踏实。有时候何小兵去朋友家玩儿,一想到今天还没练琴呢,无论多晚,也要回家,直到弹够了,才睡觉。
手指尖的皮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十指连心,有时候按琴弦,不仅手疼,心也疼,但当想起那些振奋人心的音乐时,何小兵竟然能从手指的疼痛中获得一种快感,耳边响起铿锵的重金属节奏,何小兵愈发卖力地练习,任手指被琴弦划破、撕裂。慢慢地,皮不再掉了,长出趼子,摸着变硬的指尖,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次,削苹果的时候——当然是给夏雨果削,水果里,何小兵觉得只有西瓜皮是吃不了的——不小心切着无名指了,何小兵仍坚持练习,直到琴弦和品位上染了血。
何小兵不会每天洗脸,但每天都要擦拭吉他,保证面板光洁,琴弦不生锈。睡觉的时候,把吉他放在里侧,宁可自己从床上翻下来。他专门准备了一块擦吉他的纯棉毛巾,这块毛巾,比他洗脸的毛巾还贵、还干净。
这次搬家,主要是出于保护吉他的目的。如果地下室不发水,何小兵还真乐意在这儿待下去,他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这里的潮湿、这里人们的无秩序,每次上到地面,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都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何小兵在选择往哪儿搬时,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要远离学校。过去的这一年里,何小兵的地下室就没消停过,经常有同学过来玩儿。有人因为喝酒喝得太晚了,宿舍楼锁门了,窗户也关上了,进不去,便来何小兵这儿过夜。何小兵再讨厌一个人,当这个人没地方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还有人来的时候会拎着啤酒羊肉白菜豆腐芝麻酱,知道何小兵这儿有电炉子,特意来这儿涮火锅。也有人就带着女朋友和床单来,问何小兵什么时候不用房子,借用这里温存片刻。看到欲火中烧的男女站在眼前,何小兵也无法无动于衷,只好出去转转,成他人之美。转回来后,发现两个人已经走了,方便面也少了两袋,煮完面的锅都没有刷,但是多了一筐鸡蛋,还留个条:鸡蛋以示谢意,慢慢吃,择日再来送。总之,经常是何小兵有了感觉,拿起吉他,刚想写个歌的时候,门就响了。
为了能安心创作,免受打扰,何小兵决定搬到离学校远点儿的地方,那些人总不能为了那点破事儿,坐一个小时车来找何小兵,犯不上。或者说,原来正因为知道何小兵那儿有地方,所以他们才喝到宿舍锁门、才想吃火锅、才想亲热。如果方便的地方没了,他们也就不想了。
最终选择搬到鼓楼的胡同里,一是因为出行方便,二是离夏雨果的学校近,两站地就到了。
虽然夏雨果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她在跟何小兵谈恋爱,但还是没能阻止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一个人,恋不恋爱,不一样,无论如何掩饰,别人也能看出来。跟考哪所大学相比,中学生们更热衷议论谁在搞对象,慢慢地,夏雨果的老师和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夏雨果的父母问起这事,夏雨果一口否认。这是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如果承认了,会招致更多麻烦。父母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足够的证据,并不能为此就限制夏雨果的自由,但又认为无风不起浪,也不能让夏雨果完全自由,所以夏雨果再出去跑步的时候,她妈妈就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晚饭又吃多了,正好跟着你跑跑,消化消化。”
于是,每次夏雨果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原本这是夏雨果跟何小兵约会的时间,但是现在,何小兵只能坐在看台上和夏雨果神交。夏雨果每次跑过看台的时候,都冲何小兵一笑,何小兵也冲她笑笑。时间久了,夏雨果的妈妈说:看台上坐了一个傻子,我总感觉他在冲我笑。
有一次,何小兵坐不住了,索性跟着跑了起来,一次次超过夏雨果和她妈妈,并趁夏雨果的妈妈系鞋带的时候,偷偷拉了一下夏雨果的手,亲了她一下,夏雨果笑着捶了何小兵一拳,何小兵又跑远了。回到家后,夏雨果的妈妈说:今天那傻子不坐着傻笑了,开始跑步了,跑得还挺快。
夏雨果并没有因为跟何小兵谈恋爱而耽误学习,相反,还进步了,由班里的前五名上升到前三名。夏雨果一直认为,不谈恋爱并不意味着影响不了学习,心里成天想着这事儿,思念暗恋的对象或者想着该找个什么样儿的,说不定更耽误学习。而一旦谈上了,就踏实了,该看书的时候心思就在书上,不会乱跑,跟老话说的一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得浪漫点儿就是,少女的心扉不怕敞开,就怕不知道该对谁敞开,可又还老想着敞开,这样一来,潮气出不去,阳光进不来,更麻烦。
所以,当老师、家长和同学们纷纷担心早恋会让夏雨果的成绩一落千丈时,当事人却在进步,很让他们匪夷所思。夏雨果的目标是,下回考全班第一名。
夏雨果在家长和老师眼里,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但她很清楚,其实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比如,他们并不知道,夏雨果已经喝酒了。每次跟何小兵吃饭,当何小兵喝啤酒的时候,就给夏雨果倒一杯,夏雨果也不多喝,就一杯。
今天,下午是政治课,不需要头脑太清醒,天又热,夏雨果多喝了半杯。
吃完饭,两人回到何小兵租的平房,夏雨果刚买了一块花布,要给何小兵贴在墙上。这是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屋里堆着成箱的方便面,何小兵赶在超市打特价的时候买的,他不想在吃上操太多心,饿了的时候,吃一袋就解决问题了。他觉得人真是一种麻烦的动物,要为吃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能像植物那样,晒晒太阳浇点儿水就能活,那就太好了。何小兵也不觉得吃方便面是多苦的事儿,他喜欢这种味道,如果给他吃一顿大餐的机会,最后的主食他也会选择方便面的。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院的时候,何小兵的房东——一个在居委会就职的大妈——正盯着一个送煤工人往院里搬蜂窝煤。
“小伙子,现在可以叫煤了,你来一车吧?”房东大妈叫住何小兵说道。
“不着急,冷了再说。”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了屋,他觉得现在还穿着半袖,就考虑冬天的事儿,早了点儿。到了冬天,自然会有办法,即使不生火,大不了盖三层被子,用电炉子烧点儿水灌个暖水袋,第二天早上还能用暖水袋里的温水洗脸,去年冬天在地下室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因为有梦想,心里暖和,身体冷点儿不算个事儿。
何小兵不是没有想过明天,他天天在憧憬着明天,觉得明天会很美,因为有音乐陪着他,所以一点儿不替明天担忧。他从没想过,没有音乐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期间何小兵想搂着夏雨果一起躺会儿,被夏雨果果断拒绝:“你现在还是低年级,还没到开这门课的时候呢,老实坐着!”
何小兵凑近说:“我想提前把这门课上了。”何小兵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有了这种意识起,就很想实践此事,经常和班里的男生纸上谈兵,现在既然有条件了,就该真刀真枪了。
“提前上了你以后就没的可上了。”夏雨果说。
“以后我就复习呗。”何小兵说,“温故而知新。”
“那么热爱学习啊,你还是上自习吧。”夏雨果说,“反正我不陪你上,别忘了,我可是女子防身术的领打啊!”
夏雨果在她和何小兵的关系之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并荷枪实弹地防范着。何小兵的意思是,要它干吗,早点儿统一了算了。夏雨果说统一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发生内战。弄得何小兵不敢越线,怕踩地雷上,但时不时地就在线旁边溜达,得空骚扰一下。夏雨果觉得只要何小兵能维持安定的现状,被他占点儿小便宜就被占吧,也算自己为将来的统一,一点点做出贡献。
该上学去了,何小兵背着吉他和夏雨果一起出门,他要去上吉他课。最近何小兵又找了一个吉他老师,这一年来他都是在自己练习,练着练着,迷茫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到了这时候,应该有个老师指点,于是何小兵就又找了一个。
新老师是何小兵陪严宽逛琴行认识的,严宽要买一个大点儿的音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音箱不够大,音量不够响,导致了没有摇滚起来——因为没有合适的鼓手,严宽和何小兵就弄了一个吉他二人组,在学校的晚会上演过几次,音响师怕他们弄坏学校的音箱,就让他们用自己的,而自己的音箱功率太小,在偌大的礼堂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每次演完都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何小兵就陪他去了。
当时几个少年正在琴行里围着一个大长毛学吉他,大长毛抱着一把吉他,一阵狂solo,弹得眼花缭乱。弹完,大长毛向众少年一伸手:“谁带烟了?”
有人赶紧递上烟,并点上。
大长毛深吸一口说:“今天我状态不好,不想教琴,你们自己练吧!”说完把学生们扔在一边,问刚进来的何小兵和严宽,“你俩买什么?”
严宽说要买音箱,大长毛就给严宽介绍了几款,严宽都摇头,大长毛问:“那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啊?”
严宽说:“便宜的,比现在的价格少一个零的。”
“早说啊!”大长毛说,然后从一堆音箱里又拎出一台,“这个八百,但是能弹出八千的效果来,我给你试试。”说着插上吉他,接上效果器,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狂弹。
严宽拿过琴,要自己试试,也噼里啪啦来了一通,却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能弹成你这样啊?”严宽很沮丧。
“那好办,你跟着我学,我把我会的教给你,你就能弹成我这样了。”大长毛说,“先说这个音箱你要不要?”
严宽买了音箱,跟何小兵一商量,正好他们也要找老师,两人一起学学费还能打八折,于是两人投师在大长毛门下,每周去大长毛的家里上一次课——没过几天大长毛就不在琴行打工了,因为老板要求上午十点开门,大长毛起不来,被开掉了。
何小兵和严宽都觉得丢了这份工作很可惜,因为在琴行上班可以随便弹那里的好琴。
“我怎么能为了挣那几百块看摊儿的钱和多摸几下吉他,就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呢!”这是大长毛离开琴行后常说的一句话。
大长毛跟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他和女朋友住一间,合租人住一间,客厅公用。那个人白天去上班,大长毛招来一堆人弹琴也没人管。
有一次夏雨果放了学来找何小兵,正好大长毛的女朋友也在,一个剃着光头,鼻子、舌头、肚脐上都穿了铁环,毫无姿色的女人,叼着烟,特大无畏地对夏雨果说:“咱们做摇属的,要学会奉献、坚持、忍耐,我为他都打两次胎了。”从此以后,夏雨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你跟着这种人能学到什么好啊?”夏雨果问何小兵。
“我就跟他学弹琴,不学别的。”何小兵说。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小兵发现并没有学到什么。每次上课,大长毛都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穿,散着头发,裹着被子,像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让学生们围着床坐着,先扯些和弹琴没关的事儿,比如昨天打麻将,又赢了多少钱,或者哪个乐队的演出演砸了,没拿到演出费,一扯就是半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做几个示范,就让学生自己练习了,耗够两个小时,就下课。期间,大长毛还要问学生们带没带烟。
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何小兵已经决定上完就不再跟他学琴了。
何小兵和夏雨果上了公共汽车,正好有一个座位空着,何小兵让夏雨果坐,夏雨果不坐,两站就到了,何小兵也不坐,便把吉他放在座位上,站在一旁扶着吉他。
夏雨果到站下车了,在车下跟何小兵挥手再见。车启动,夏雨果看着车走远,然后向学校走去。
这一瞬间,何小兵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到北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孤独,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经是一个有人跟他挥手说再见的人了。这种感觉,让何小兵温暖,融化了心里的一部分寒冷,很多绝望的情绪,变成了希望,何小兵觉得生活似乎发生了改变。
已经坐了两站,何小兵还要再坐八站地,到大长毛家,本来应该坐十一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