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何建国知道了何小兵退学的消息,两人通过一次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何建国曾托何小兵的妈给何小兵捎过话,如果何小兵还想回家,随时欢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顿顿有酒,还帮他在老家找份铁饭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结婚,他们也会给他介绍对象,给他在老家买房,让他过上稳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绝了,这些显然动摇不了他继续留在北京的决心。
但北京带给了何小兵什么呢,想来想去,何小兵发现北京根本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来这里做梦。梦醒了,就该干吗干吗,但在醒来之前,只有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美好中,宁可忍饥挨饿,受苦受冻。
退了学,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的这三年,何小兵没少受罪。就拿最近这半年来说,六个月前,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何小兵在平房里生了一个炉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屋里就是不暖和,弹琴的时候手都是僵的,在屋里还得披着大衣,睡觉的时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挡寒的东西盖在脚底下。即使这样,半夜还经常会被冻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窝,生怕撒的尿把体内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带走,尿完会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哈气,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这时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气,大喊一声,大义凛然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个月以后,何小兵觉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员还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后,发现更冷了,因为衣服是凉的,像钻进了地窖。如果这时候在自己家,有暖气,暖气不够热就开电暖气,电暖气还不够热就开空调,怎么暖和怎么来,反正也不用操心电费的事儿。生活环境的天壤之别,时常让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怀念自己在老家的那个温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抛到脑后了,只要一弹起吉他,这些困难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梦想的温度,能让何小兵感觉不到寒冷。
冷日子过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里都是积水,得垫着板儿砖进屋,屋里也潮,墙是湿的,琴弦弹不到的部位都生锈了,有时候还能看见地上爬着蚯蚓,地下的湿度太大了,它们都从土里钻出来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饭,都在外面吃,这个岁数的人对吃没有概念,身体好,多一顿少一顿的没关系。何小兵吃饭不按点儿,从来都是饿了才吃,凑合买点儿什么,拉面、拉条子、手抓饭、盖饭、炒饼、炒面,总之,这段时间他出入于散落在北京各个地方的新疆馆、成都小吃和大排档,走到哪儿,饿了就吃到哪儿。
在北京生活,最需要的东西就是钱——在哪儿生活钱都是最重要的,在北京这种地方尤甚。在何建国知道何小兵退学以前,何小兵在钱上并不觉得吃紧,虽然要租房子,但是家里给他的学费、住宿费和书本费足够他支付房租的,生活费依然用在吃饭上,总体算下来,甚至还有剩余。但是退学的事情败露后,何建国就一分钱都不再给何小兵寄了,他以为何小兵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家了。但没想到的是,都一年了,何小兵还没有回家,而且也没在北京饿死。
何小兵还坚守着北京,也得益于他妈的暗中帮助。何小兵的母亲一直在偷偷给何小兵寄钱,虽然她也希望何小兵能早日回家,但不能因为他不回家就活活把自己生的孩子饿死。好在她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何建国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交给她,她就偷偷寄给何小兵,何建国不知道,只是隔断时间就像已经围困住城池,等着里面的敌人投降一样,唠叨一句:估计何小兵坚持不了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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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何建国起了疑心,何小兵之所以还能顽强抵抗,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子、敌人的母亲,投敌叛国了?何建国审问了何小兵的母亲,但这个女性的回答让何建国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她:我和你一样希望儿子早点儿回家。
究竟是什么使何小兵还在坚守阵地呢,何建国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何小兵并没有花母亲寄来的钱,母亲寄钱的时候,他劝阻了,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花他们的钱了。但母亲还是寄了,她劝何小兵,净说傻话,别饿坏身体。同时,她也向何小兵抛出橄榄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家来,我天天给你包饺子,想吃什么馅儿就什么馅儿!何小兵拒绝了,母亲越是这么说,他越不能回家,至少是不能现在回去,得等混好了再说,他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去年何小兵卖了几首歌,攒了点儿钱,到了这个月,那些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为生存而写歌卖歌了,因为写的都是应景之作,或者是因为快没饭吃了而无病呻吟,即使这事儿能解决生存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一定会后悔写了这样的歌,而且自己写起这种歌来,已经越写越差,有两首已经被好几家公司退回来了,而好歌自己又不舍得卖。
何小兵觉得,就是自己去卖血,也不能卖自己认为写得好的那些歌。卖了这些歌,就等于把自己卖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复读两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学,考上大学后又迅速退学成了“北漂”,找各种老师学吉他,宁可在北京过潦倒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家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不都是为了他的音乐理想吗,而这个理想,说白了就是一张专辑,再具体点儿,就是十首歌。他得给自己攒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亲曾经向何小兵转达过她和何建国的不解:至于嘛,不就是一盘磁带吗?何小兵的回答是:当然至于,这是我的人生,不出这专辑我活着没意思!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见肘了,何小兵决定没志气一回。下车后,他把母亲寄给他的钱都取了出来。取完,为了断了自己第二次没志气的后路,何小兵把银行卡剪碎扔掉,并去银行挂失,冻结了卡号,也断了他妈继续给他寄钱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决心,花完这些钱,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认清现实,找个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养活,再考虑理想什么的。只要人活着,理想就不会泯灭。
到了家,刚进屋,顾莉莉的电话来了。
“考完了吗?”顾莉莉问。
“一帮傻B!”何小兵说。
顾莉莉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两句宽心的话,但是她觉得更应该借这个机会教育教育何小兵,他总认为别人傻,从没想过自己傻不傻,这种自负,本身就是很傻的一件事情。二十岁出头正是装B还不觉得傻的年纪,站哪儿都觉得自己有型,坐在公共汽车上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就自己不傻?”顾莉莉问。
“没有,我觉得自己也傻,都他妈傻!”何小兵说。
“你这么认为想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证明,就是觉得这是一个事实。”
“这个事实你改变得了吗?”
“当然改变不了,我也不愿意改变,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事实会这样,也许事实本该就是这样,是你在自以为是呢?”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没意义,也许你说得对,但我现在只能这么想。”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饿了,我要吃饭了。”
“你过来吃吧,我下班了,路上买点儿菜。”
“算了,我随便吃口吧!”
“今天我生日,我没叫别人。”
“好吧!”
何小兵买了一瓶红酒去了顾莉莉家,他并不爱喝这种酒,觉得事儿B,还是啤酒更简单、直接,但顾莉莉爱喝,今天只好由着她。
顾莉莉系着围裙给他开了门:“你先自己待会儿。”然后进了厨房。
何小兵除了煮面,基本不会做饭,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假勤快,坐在屋里看电视。
厨房里传来煎炒烹炸的声音和饭菜的味道,何小兵感受到久违的人间烟火味儿。他隐约记得,上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几年前在姥姥家过春节,一大家子从上午就开始宰鱼、炸丸子、炖肉,准备晚上的年夜饭,空气中飘荡着饭香和炮仗的火药味儿。这几年,何小兵的心思都在音乐上,过于专注个人的感受,忽略了生活的气息。现在顾莉莉家的味道,让他觉得既亲切又庸俗。亲切的是,这种味道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的味道;庸俗的是,这种味道除了能填饱肚子外,并无更多意义,人应该把精力放在更有价值的事儿上。
何小兵还发现,顾莉莉家的床上用品竟如此丰富,床单、被褥、枕套、床罩,应有尽有,如此细致——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对于住惯了学生宿舍的何小兵来说,有个枕头和被子就能睡觉了,他从没关心过这些,更关心自己心里的那点事儿。
饭做好了,何小兵坐在顾莉莉对面,给两人的杯里倒上红酒。
“先慢慢吃着,还有一个鸡汤,正熬着呢!”顾莉莉说。
“甭熬了,够吃了。”何小兵倒好了酒,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何小兵接了,“喂?”
“干什么呢?”
尽管很久没有听到夏雨果的声音了,何小兵还是一下就听出电话那端的人是夏雨果。
“吃饭呢。”何小兵有些准备不足。
“一个人啊?”夏雨果略带调侃地问,还有点儿抽查的意味。
“啊!”何小兵支吾道。
“一会儿你有事儿吗?”
“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以后吧,你能来北京站接我一趟吗?”
何小兵思索着,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来不了就算了。”夏雨果说。
“差不多,争取吧!”何小兵还是很想见到夏雨果。
“别差不多,能来就是能来,不能来也没事儿。”
何小兵看了一眼表:“能!”
“那好吧,我现在说话不太方便,一会儿发短信告诉你为什么让你来接我,你一定开着手机啊,要是快没电了赶紧充上,除了接我,你还有别的任务呢,我发短信告诉你。”说完,夏雨果挂了电话。
何小兵也放下电话。
“谁呀?”顾莉莉问。
“夏雨果,放假了,回来了,让我去车站接她。”
“那你去吧!”顾莉莉表情平静。
“我还是先跟你喝了这杯酒吧!”何小兵举起杯,“生日快乐!”
“谢谢!”
两人碰了杯。
“你要着急就走吧,不用不好意思。”顾莉莉说。
“不着急。”何小兵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何小兵为了让顾莉莉高兴,把每道菜的做法都问了个遍,顾莉莉说完他也记不住。顾莉莉也知道何小兵为什么问,他问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何小兵的手机一直在响,都是夏雨果发来的短信,每条何小兵都匆匆看一眼,对夏雨果说的事儿心里大概有个数了。最后夏雨果又打来电话。
“短信你都看了吗?”夏雨果问。
“看了。”何小兵说。
“看了怎么不回复啊?”
“你没让我回啊!”
“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了。”
“那你早点儿出发啊,别迟到!”
何小兵放下电话,继续吃菜。
“行了,吃饱了就别吃了!”顾莉莉说。
“还没喝汤呢!”
“喝完汤你就走吧,我都替你难受了!”
何小兵从顾莉莉家出来,坐上去火车站的车,又把夏雨果的短信看了一遍,才彻底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非得让他去接以及接站的时候自己需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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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果到了大学里,很快就被男生注意到,其中有个男生和她一个班,多次被夏雨果拒绝后仍锲而不舍,时常做出一些自以为浪漫、会打动夏雨果,但其实很招她烦的事儿。比如这次,他想给夏雨果一个惊喜,偷偷跟着她上了回家的火车,打算一开车门就下车,出现在夏雨果的车厢前,假装做出接站的样子。但不幸的是,夏雨果因为一个人坐车无聊,在车厢里溜达的时候,发现了当时正在抠鼻屎的他。他看到夏雨果站在自己面前时,只好从鼻孔里拔出手指,坦白真相。
以前夏雨果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在北京,他不信,说从夏雨果的神情里,看不出她像有男朋友,他要眼见为实,如果夏雨果真有男朋友了,他希望能考虑他做替补。为了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夏雨果只有想出找人冒充一下的办法,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何小兵。
何小兵患得患失地站在站台上,等待着火车进站。他对爱情没有什么理解,这个岁数的男生也做不出来宁可让自己失去也要让心爱的人幸福的壮举,他们会自负地认为:女生不跟自己在一起,肯定也幸福不了。而何小兵又怕假戏真做,跟夏雨果重归于好,但是没好几天,他又想一个人待着了。何小兵抽着烟,左右为难。
一束光从远处拐过来,火车进站了。顺其自然吧,这是何小兵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夏雨果的短信:“我可进站了啊,做好准备了吗?”
何小兵回复:“请组织放心,时刻准备着!”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一扇扇窗口在何小兵眼前掠过,里面的旅客寻找着或参观着站台上的接站人,同时也被后者或欣赏着或寻找着。找到的,车窗里的人冲窗外的人招手,窗外的人跟着火车往前跑,恨不得拽火车一把,让它赶紧停下来。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在最后一节车厢,所以也不着急,别的接站人打电话、奔跑、寻找,已经乱作一团,他就戳在站台的尾部等待。
夏雨果终于出现了,她站在列车的门里,正对着何小兵停下了。各节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人群像水电站泄洪一样,从各个眼儿里涌了出来。
何小兵来不及做出反应,夏雨果已经热情地扑在他的身上。
“别那么僵硬,投入点儿!”夏雨果趴在何小兵的耳边说,“两手抱紧!”
何小兵照做。
“看看我身后有没有一个穿着黄色T恤长相猥琐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