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兵很失望。如果说,以前出专辑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大的价值,就是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他自己觉得有价值。现在录出来了,自己听完都觉得毫无价值,何况别人。
专辑里的十首歌都是何小兵几年前写的,最近的一首也是一年多前写的,现在听起来,异常矫情。写这些歌的时候,何小兵刚二十出头,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矫情不是矫情,而是诗意,于是这些歌也不可避免地矫情上了。当初录制的时候,何小兵正处于理想即将实现的兴奋中,耳朵不客观,迫不及待地找人录制。那些参与录制的人,也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把这个活儿拿下,只是一味迎合何小兵。当被问到是否好听的时候,没有人说不好听,只有说好听,这个活儿才能尽快完成,钱才能拿到手。现在尘埃落定,何小兵清醒了,再听,发现了问题。这些歌,无论歌词还是旋律、配乐,都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或者说达不到他对好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十首歌,用了十种不同的方式在无病呻吟,何小兵过了迷恋这种感觉的岁数。
这种前后的变化,跟岁数有关,也跟何小兵的生活条件发生了变化有关,从无产者,变成了有产者。以前社会给予不了他满足,只能给他愤怒,现在社会突然给了他点儿好处,他能够对以前看着别扭的事情转过头去了,一直盯着,事情也不会变好,甚至会因为自己的加入而更别扭,不如让那些烦心事儿离自己远点儿。以前坐公车,车上总会发生各种让何小兵看不惯的事儿,当那些他认为本不该是生活在当今这个文明程度的社会的人做的事儿屡屡发生在眼前,让他对人性之丑感到绝望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差。而现在,为了避开那些令人气愤的事儿,出行可以打车了,那些事儿也在眼前消失了,心情也会比以前轻松。以前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因为接触的现实让眼前蒙了一层黑,现在接触不到那些黑了吧唧的现实了,于是世界以另一种颜色呈现在眼前。
以前何小兵认为好歌的标准就是得狠、批判、对异己毫不留情、骂个狗血喷头,当你感觉世界是黑暗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歌才能给你光明。但是世界只在一个人的某个时期才是这样,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再听这样的歌就觉得小题大做了。好歌,应该什么时候都愿意听,无论快乐、悲伤、在路上、在家,听着都不难受。
当何小兵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晚了,已经录出来了。
本打算给自己留一个美好的纪念,如果这个纪念不够美好,不如不留。何小兵打算把母带销毁,他不希望自己憋了好几年,就弄出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的失望不仅在于专辑录得不理想,也因为这个为之付出多年辛苦的理想,竟然这么轻易因为有了钱就实现。如果早有这四十万,是不是就不用苦那几年了?难道这个理想就值四十万吗?理想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现在专辑出了,尽管很不满意,至少算是圆了多年前的梦,那时候他天天想着这事儿,生活简单而丰富,现在梦没了,生活顿时单调了,然后该怎么办?
失望,彷徨。两种情绪困扰着何小兵。以前他也对很多事情失望过,但跟这次比起来,以前的绝望不过是心情的阴天,而这次则是狂风暴雨;以前他也彷徨过,那时候也找不着方向,像迷失在雾中,虽然不知远处是什么,但至少能看清脚下的路,迈得开腿,还能往前走两步,现在则深陷黑暗,举步维艰。
以前无论现实怎样,听到音乐,心灵是完整的、自由的,一首歌,能听一天,没钱,听打口CD;现在有钱了能听原版的,但一架子CD也听不进去了,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听着难受,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被打了口。
自打听完录的专辑,何小兵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都是梦——梦见没交作业,醒了,所幸是梦。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失落,那种天很蓝、云很白、空气舒适、阳光普照、坐在教室里趁老师转身之际捅鼓女生两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看两集动画片就能幸福一晚上,并从此对生活有了盼头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尽管不自由,但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日子离他远去了。
何小兵买了一个游戏机,试图找回失去的乐趣,电视比以前的大多了、清晰多了,游戏比以前的色情多了、暴力多了、血腥多了,但何小兵没觉得好玩儿,只是每天烦闷的时候,一个人面无表情,麻木地抡着胳膊砍着电视里的人,血沫四溅。
何小兵时常回忆几年前那种焦躁的感受,那时候虽然挺难受的,但心里是满的,现在不难受了却反而更难受,难受是因为内心充盈的难受不见了,就像鱼,要生活在水中,水脏点儿也没关系,但是换成没有污染的空气,鱼也活不了。
夏雨果大四实习,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北京的单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并没有因为夏雨果的出现而心情好转,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家附近有一个破公园,门票一块钱,老年人免费,平时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进去遛弯儿,没什么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后,都带上面包和水,花一块钱买张票进去,找棵树坐在下面,打发时间,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园关门,回家。
他在每棵树下都坐过了,清楚了这个公园里有多少棵树,杨树多少,柳树多少,银杏树多少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窝是喜鹊的,哪个窝是乌鸦的
坐在公园里,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写一首不装B的歌。可是写来写去,越写越觉得装。最终,他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装B。
写歌,以及一切艺术创造,当往外使劲努的时候,肯定不会好,好的作品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它自己流出来的,艺术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写歌上,何小兵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是水平又达不到自己制定的标准,于是沮丧、郁闷、烦躁接踵而来。他的坏脾气,已经渗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间。
夏雨果每天都要给何小兵打几个电话,问他干吗呢,何小兵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何小兵就反问夏雨果:〃你说我干吗呢,我能干吗啊?〃
在几次得到何小兵这样的答复后,夏雨果再给何小兵打电话,刚要问〃干吗呢〃,说出俩字,赶紧改口:〃吃了吗?〃
何小兵也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说:〃吃不吃能怎么着?!〃
夏雨果知道何小兵心情不好,没事儿便不再给他打电话,但何小兵并没有因此就不找夏雨果的碴儿。有一天天黑了,何小兵从公园回来,看见夏雨果正就一件商品在网上和卖家交涉,夏雨果觉得东西有问题,要求退货,卖家不退,夏雨果就从各个角度给商品拍了照,把照片传过去,然后继续理论,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货不退了,卖家答应优惠十块钱。
〃一晚上,就省了这十块钱,值吗?〃何小兵不解。
〃哪怕一块钱,也得让他承认,他的东西有问题,必须较这个真儿!〃夏雨果自豪地说。
〃你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有意义吗?〃何小兵说,〃人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事情上!〃
〃你说人应该干什么,别拿你认为的那样来要求我,我可以干我喜欢的事儿,人最应该追求的就是自由。〃夏雨果说。
〃你的自由就是无聊!〃何小兵很不屑。
〃我乐意无聊!〃夏雨果把刚才拍照的洗面奶放在何小兵面前说,〃这个东西是给你买的,你要不用,可以扔了。〃说完走了。
何小兵看着桌上的洗面奶,拿起来进了卫生间。
夏雨果并不记仇,第二天实习结束后,依然出现在何小兵面前,第一句话就是:〃那洗面奶好用吗?〃
〃你怎么肯定我用了?〃何小兵说。
〃脸干净了呗!〃夏雨果得意地说。
〃看出我脸干净了你还问!〃
〃看来这家店的信誉还不错,东西是真的,这瓶用完了我再给你买啊!〃
〃敢情你拿我的脸做实验呢!〃
〃不用你的脸,难道还用我自己的脸啊!〃
夏雨果总是在有意调节气氛,然而何小兵的心情并没有为此而好转。夏雨果继续能为让何小兵高兴起来而努力,周末,她说想去海边玩儿,其实是想让何小兵换个心情。可是两人坐火车到了海边,何小兵依旧愁眉苦脸。
夏雨果往何小兵身上撩水,买一只大螃蟹吓唬何小兵,何小兵仍无动于衷。
“生活多美好啊!”夏雨果深吸一口海风说,“海子写得多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他自杀前一个月写的。”何小兵任海浪冲湿裤脚。
“黑夜给了人黑色的眼睛,顾城说咱们要用它寻找光明。”夏雨果捡起一扇贝壳说。
“他就是说说,他要是找着了,就不自杀了。”何小兵说。
“你看这个贝壳的花纹多好看啊!”夏雨果把贝壳举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没说什么,但是一点儿没觉出贝壳好看,他不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那么容易满足,为什么成天乐呵呵的。
从海边回来后,何小兵的心情丝毫不见好,烦躁的情绪继续折磨着他。
一天,何小兵饿了,路过超市,想进去买点儿吃的,结果进去一看,发现超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货架前挤来挤去,拎着购物筐的,推着购物车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跟东西不要钱似的。
超市的各个空间都被塞满了商品和人,贴着各种打折的广告,还有人在叫卖,带着麦克,明明是个女售货员,声音比男的还粗犷,音箱的音量比摇滚演出的还大,但就因为所卖东西便宜,一群老太太也不怕吵了,站在音箱前的货架旁,挑挑拣拣。随时有工作人员推着货物车过来,把商品填满,并告诫那些老太太别乱翻腾,东西都是一样的,老太太不听,继续翻自己的,双方开始争吵,破口大骂。
超市的另一头,也有商品在促销,买东西的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价格,卖东西的爱答不理,看不起这些老买特价商品的人,好像自己是贵族似的,他们多数也只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他们的消费水平也达不到能购买奢侈品或花钱不加思考的程度,但就因为此时他们扮演的是卖的角色,所以他们就能高傲。但这高傲丝毫没有削弱购买者的热情,只要实惠,能少花点儿钱,被冷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小兵顿生烦躁,他来这里只为了买点儿吃的,没想到还要目睹这些他并不想见到的场景。
“吃他妈一顿饭,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最后还不是变成一泡屎,你们丫就没点儿正事儿吗,都扎超市里混时间来了。”何小兵想。
就在这个时候,何小兵看见夏雨果正混迹在人群中,东摸摸西看看,兴趣盎然,何小兵偷偷跟了上去。
夏雨果买了牙膏、香皂、方便面、火腿肠、薯片等物品,如果是何小兵买,也就用时二十分钟,但是夏雨果用了一个多小时,每件物品都拿起来看看,看完又看同类物品,然后从中挑一个——不知道挑的标准是什么,便宜的?生产日期近的?包装好看的?干净的?——放进购物车里。买完要买的东西,夏雨果并不着急回去,推着车把剩余货架也转了一遍,这才去结账。
因为购物金额达到一定数额,夏雨果获得一次抽奖的机会,煞有介事地从抽奖箱里摸出一张卡片,刮开,脸上乐开花了,用卡片儿换了一根笔,拎着买的东西离开超市。
何小兵想上前帮夏雨果拎东西,又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情,便继续跟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夏雨果一直在玩儿那支笔,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了。幸好只有一条马路需要过,何小兵可以耐心地在后面看着夏雨果。
夏雨果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从袋里掏出一个果冻,打开,边走边吃,慢慢悠悠。
终于到楼下了,夏雨果把果冻盒扔进楼口的垃圾箱,上了楼。
何小兵过了一会儿才上去,一进门,夏雨果就把刚买的东西给何小兵看,并绘声绘色地描述购物抽奖经过,然后美滋滋地拿出那支笔:“这根笔好写,给你记歌词用吧!”
何小兵没有接,他不理解夏雨果为什么能如此热衷这些无意义的事物。
“拿着!”夏雨果要把笔夹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何小兵躲开了。
“怎么了?”夏雨果拿着笔的手悬在空中。
何小兵夺过笔,扔在地上。
夏雨果的笑容消失了,捡起笔。
何小兵又夺过笔,扔进垃圾筐。
夏雨果没有再捡,目光落在垃圾筐里的笔上。
“我和你可能走不到一块儿去,咱俩是两种人。”何小兵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何小兵对夏雨果的感情已经退热了,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时,他向往爱情,当熟知这个滋味的时候,便失去了热情,觉得谈恋爱也是件挺没劲的事儿,并为此而烦躁。
何小兵之前对夏雨果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首先,夏雨果的外形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类型,面容姣好,体型匀称,走路时上身挺直,迈开两条修长的腿。这一点,跟何小兵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很像,这种类型的女孩,对何小兵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但在一起时间长了,这种吸引力便减少了,就像刚吃完螃蟹的人,到了水产市场不会太激动的。其次,夏雨果的性格也是何小兵喜欢的那种,安静但不沉闷,活泼但不闹腾,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恋爱期间,何小兵从夏雨果那里也得到许多心灵的收获,他很难再跟夏雨果相处下去,并不是夏雨果的责任,而是他的问题,他现在的状态跟任何人都难以共处。
何小兵现在对夏雨果仍存感情,但个人内心的纠结远强于现存的感情,于是,这份爱情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聊胜于无,何小兵并不想失去。他对那么轻易就说出这话也有些后悔,但近来的烦闷让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何小兵说完那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作出决定需要勇气,当勇气不足以立即作出决定的时候,耗着也是一种办法。
过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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