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兵坐上返京的大巴车。汽车驶离车站的那一刻,何小兵的心里涌起一阵伤感,想起了姥爷。虽然姥爷没了,但是他曾经的存在,还是影响着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陷得太深,何小兵掏出手机玩儿,玩着玩着,手机屏幕上突然落了一滴眼泪,这时,何小兵发现自己哭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坐在最后一排,车上的乘客不多,他可以鼻涕眼泪肆意横飞。
何小兵感觉这次回了一趟老家,自己长大了。不经历生老病死,人不会长大,只经历一次,也不足以长大,他知道自己且得长呢。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安威,在第二次参加选秀节目后,他获得亚军,签了公司,天天出现在报纸上,以为能好好做张专辑,没想到公司容不得他喘口气儿就安排他去各地商演,赚足了一轮钱,才开始录专辑。在选歌上,安威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是公司说了算,完全从市场出发,不顾他个人喜爱。专辑录好,安威又被公司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第二轮巡演,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机场、化妆、演出、吃饭、睡觉、再去机场。折腾下来,公司赚了不少钱,安威只拿了小头儿,刚够在北京安家的。
安威搬进新家,叫何小兵去玩儿,两人喝着酒,聊了很多。
二人沉默,同时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说特二B的梦想算梦想吗?〃何小兵放下酒杯说。
〃操,算吧!〃安威点上一根烟。
〃不能算。〃
〃为什么?〃
〃梦想是高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可是我们都曾经有过二B的梦想。〃
〃所以我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梦想。〃
两人又沉默了,端起杯,喝酒。
也许只有过去才是美好的,他们开始诉说自已无忧无虑的过去,沉醉在那个永远是蓝天白云的时代里。但无论怎么样,永远会有十八岁的少年,那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年纪,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从父母的兜里掏出钱,带着他的梦,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只要看着自己的梦是否还带在身上就够了。
梦要要么变成现实,要么让人醒来,而何小兵难受就难受在他介于两者之间。他甚至觉得,安威也比自己幸运,因为安威至少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往前走就行了,而他仍得面临选择。
踌蹰解决不了问题。何小兵不想继续在家蹉跎下去,他买了一辆车,决定出去走走,试图把心里的苦闷靠可能看到的人和物转移掉。
何小兵开着车去了自己的大学。如今的大学已经不像校园,像一个高科技企业,国旗、党旗、校旗,三面旗帜迎风飘扬,在太阳的照射下,大楼能发光,像透明的。全是落地窗。
正是课间,学生们走在校园里,都在打手机,有说有笑的,电话那头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不跟身边的同学说笑呢?校电台还在放着音乐,音乐是给学生听的,但仍是那种讨好校领导的歌 。
何小兵开着车不知不觉到了家属区,夏雨果的家就在这里,但是何小兵并不知道夏雨果的家住哪个楼门,他开着车兜了一圈,停在空场,点上一根烟,思念起夏雨果。人不在一起了,反而会想念。这时候何小兵的心底涌起夏雨果的种种好处,对自己当初的举动后悔不已,这回给了那个一直追求夏雨果的男生可乘之机,希望他把握不住。
抽完烟,何小兵把车开出家属区,停要足球场旁,下了车,往场地里走,并不想踢球,只想进去看看,却在门口被拦下。
“哪儿的?”看门大爷在何小兵身前伸出胳膊。
“二系的。”何小兵报上自已当初的那个系。
“在校生才让进。”大爷说。
“我就是在校生啊,我刚从宿舍过来。”何小兵说。
“你眼角都有褶了,还在校生呢!”大爷笑着说,“你蒙不了我。”
这时候过来几个一看就是小孩的人,顺利进了操场。
“你比他们至少大五六岁。”大爷自信地说。“我这眼睛可毒!”
何小兵这才意识到自己老了,别人比自己更容易发现这个真相。何小兵心里感谢这个大爷,如果没有他,何小兵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在这里上学的少年。
何小兵回到车上,开到一所摇滚学校转了一圈。校园里都是一些像是从农村来的小孩,虽然人不可貌相,但相貌有时候真的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些人永远成不了摇滚明星,看着也不像有什么思想,也许他们只是一些时尚的追随着,认为这个时髦、好玩儿,就选择了,根本没考虑是否适合自己。
何小兵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是在这种盲从中度过的。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流行打乒乓球,他就买了拍,下了课就去水泥案子上打;后来又流行掰腕子,他又买了一对哑铃,天天在家练劲儿;再后来男生又流行比谁引体向上做得多,何小兵仍参与其中;再往前想,小学的时候,围棋、集邮、何小兵也都参与过,但都没长性。那么弹吉他是不是也这样呢,只出于一时的兴趣,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什么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呢,何小兵想不出来。
何小兵开着车,沿着街边溜达。路旁有很多小店,店主都是外地人,经营很小的买卖,他们背井离乡,为了谋生来到北京,也挣不到太多钱,生存环境很艰苦,甚至也把孩子带来,孩子们在简陋的房屋里打闹嬉笑——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在活着,而且活得挺好,有声有色,脸上带着何小兵羡慕的满足。
何小兵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全方位地看待生活,就像只吃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再好,对健康也无益。况且这种东西本身并非完全健康,只是口味暂时适合何小兵而已,生活同样如此。
何小兵想起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或许从这样的生活中,能获得新的意义。
何小兵开始买菜做饭了。菜贩一看他就不像经常买菜的,在他身上多挣了几毛钱,何小兵知道他们不是在秤上捣了鬼,就是提高了菜价,为这点钱犯不上跟他们废话,拎着菜回家了。
电梯里,一个长发少年,一脸对什么都不屑的表情,戴着耳机,音量之大,让何小兵听着都觉得闹,不光音量大,听着音乐也噪,鼓的镲片声和吉他声掺杂在一起。
少年盯着电梯的门,目不斜视,一手拎着一份炒饼,装在塑料袋里——这样能省一个餐盒的钱——塑料袋里有一层雾气,看得出炒饼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另一只手攥着一双一次性筷子。
何小兵看着这个少年,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少年觉察到何小兵在看他,用余光恶狠狠地瞟了何小兵一眼,电梯门开了,他出去了。
何小兵恍惚觉得,刚才下电梯的那个少年,就像过去的自己下了车,而现在的他还要继续坐车往前走。
回到家,何小兵蒸饭洗菜切菜炒菜一通忙,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这些从自己手时鼓捣出来的菜,何小兵来了胃口,风卷残云。
吃完饭,洗了碗,何小兵收拾好厨房,去扔了垃圾,敞着的门,和一个中年女人相遇。她看了一眼拎着垃圾袋的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敞着的门,问道:“你是新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很好奇她为什么这么问。
大妈说:〃你做饭,以前那住户,没听屋里出过做饭的动静,光放些鬼哭狼嚎的歌 了。”
何小兵隐隐觉得,生活在发生变化,但这处变化好还是不好,他拿不准。突然想去教他吉他的那个老头家坐坐,或许会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启发,于是打了电话,老头儿正好在家,说你来吧。
何小兵开车到了老头儿家,自从上回买完琴,就没再来过。老头儿家没什么变化,只是何小兵拖鞋的时候,发现鞋柜里多了几双女鞋。
何小兵坐下,有些陌生,希望老头儿能问他点儿什么,聊开了就不拘束了,但老头儿并不问何小兵最近的情况,似乎对他的事儿很了解。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和茶具,老头儿正准备泡茶。
“想吃什么水果就自己拿。”老头儿拿出茶叶,烧上水说。
何小兵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卧室传出一些动静,像是有人。
“您家有人啊?”何小兵问。
“对,你认识。”老头儿拿出一把紫砂壶说。
何小兵以为是某个玩儿乐队的,正好在老头儿家做客,但从卧室出来的人让何小兵大吃一惊,是顾莉莉,穿着居家的衣服。
“你先坐着,我把衣服叠好,屋里收拾一下再过来。”顾莉莉笑着对何小兵说完,又进了卧室。
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不知道顾莉莉是什么时候和老头儿凑到一块儿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要来了,没有回避,显然并不觉得需要隐藏两人的关系 。
“喝茶吧。”老头儿倒好一杯茶,递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醇厚,口有余香,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到茶上。以前何小兵没特意喝过茶,不觉得茶怎么好喝,这次不知道是渴了还是因为老头儿的茶好,竟然想喝第二杯。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只喝酒,不得不喝,因为空虚。一喝上酒,就会忘记空虚,麻醉自己,醉了比清醒着舒服,一清醒就会痛苦。现在喝完茶,人精神了,何小兵觉得也很舒服,他把这种感受对老头儿说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后来就不喜欢喝酒了,因为有事儿可干了,需要保持清醒,不用再麻醉自己。”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上茶。
“我现在比以前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了。”何小兵说。
因为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甭管到手后的是否满意。”显然老头儿从顾莉莉那儿得知了何小兵的近况。
“原来我是有劲儿使不出,现在我是能使出劲儿了,但突然发现,是否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不值得,那我这劲儿該往什么地方使?”何小兵喝了一口茶说,“不瞒你说,我都半年多了,天天在家待着,什么事儿也没干。”
“你看我的这两把壶,哪把好点儿?”老头儿又拿出一把紫砂壶问。
何小兵端详了一下,也不懂,就凭着直覍指着刚才沏茶的那把壶说:〃这把吧,看着舒服点儿,不那么愣。”
“这把壶看着比较润,我养了五年了。”老头儿拿起何小兵看着舒服的那把壶,用手摸了两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把,放进茶叶说,“这把壶是新的,上个月刚买的。”
何小兵接过这把新壶看了看,又拿起那把老壶感受了一下。
老头给新壶里倒进开水:“这些壶,如果不用茶水泡它、不擦它,没经历过时间,它就不会变润。人也一样,需要生活的浸泡,要不然总跟这把新壶似的,看着夹生,火气大,躁,不静。”
何小兵拿起那么老壶看着,虽然它已经有了茶垢,不那么新亮,看着却很丰富,而那把新壶,看着就有点儿浮。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新壶泡出来的茶,何小兵尝了一口。
“这茶怎么样?”老头儿问。
“也挺好喝的,味儿好像没刚才那个纯。〃何小兵说。
“其实茶是一样的,在不同的壶里泡出来的味儿就不一样。”老头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说,“同样一件事儿摆在这儿,你和我的态度,处理方式也会不一样。”
“那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何小兵问。
“都是对的,也都不对。”老头儿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那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或者是真理,只要照着去做就没错,现在我始终找不准方向。”何小兵说。
“你剥过葱吧,对生活真相发现的过程,就像剥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一层一层往下剥,最后手里剩下的就是真相,也就是你要找的标准和真理。”
葱都剥完了,最后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对,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真相,真相就是无。〃老头给壶里续上开水说,“地上的地堆葱皮儿,都是假象。”
何小兵有点儿蒙。
“不要总想着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并不存在,过好每一天的日子,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老头儿把干果盘往何小兵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别光喝茶,茶喝多了也容易醉,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好。”
这时候顾莉莉从屋里出来了,已经换成准备出门的衣服,在老头儿身边坐下,对何小兵说:“你不老问我男朋友是谁吗,现在知道了吧!”
何小兵笑了笑,点点说。
“我们打算下个月领证了,你要是没事儿,过来一吃个饭吧!”顾莉莉端起头儿的茶杯喝了一口说。
“行。”何小兵答应得很干脆。
“你和夏雨果现在还有联系吗?”顾莉莉问。
“联系不上。”何小兵说。
“想想办法。”顾莉莉说,“夏雨果挺适合你的。”
“你怎么知道?”何小兵说,“你了解我吗?”
“了解一个人,不是从他自身那里了解的。每一个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都要隐藏一些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能让人了解他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他会把这些掩饰,但是在一个人面前,他会毫不保留地呈现,就是在他的爱人面前。”顾莉莉说着,看了老头一眼,笑着问,“是吧?”
老头儿一笑,胡噜了顾莉莉几下。
顾莉莉接着跟何小兵说:“一个人只有能适应他的这一方面,才有可能成为他的爱人,而这个人本身,也得有这样,才能适应他。所以,要分析一下人,只有看清和他相濡以沫的那个人,才有可能得出正确答案。”
“如果他的那个人也把那一点隐藏起来了呢?”何小兵不太服气。
“不可能。这一点对于他是个事儿,但对于他的那个人不是个事儿,他的那个人需要的是自己的另一方面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顾莉莉确信地说,“夏雨果是一个孩子气的人,所以,你们能在一起,也是因为你是一个孩子气的人,长不大,尽管你表现的自己有想法,但本质上,你是一个不愿长大的人,渴望童真的人。”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老头儿在一旁会心地笑。
“没事儿,你可以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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