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找个喝东西的地方坐坐?”何小兵拿出一块放进嘴里。
“在这儿就可以了。”
“好吧,你要冷咱们就换个地方坐。”
“外面空气好。”
“但是稀薄,我有点儿透不过气。”
“我有药。”
“不用了,我慢慢就习惯了。”
“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
“不行。”
“一切会好起来的。”
“对!”
两人沉默了,只听得见嚼牛肉干的声音。
“你上班了吗?”何小兵打破沉默。
“没有。”
“一直晃悠?”
“我读研了,也跟晃悠差不多。”
“哪个学校?”
“北大。”
“不错啊!原来你不说你这个专业清华的更好吗?”
“我不喜欢清华,清华的学生要校园里都骑个自行车,拼命赶路,上课,像送快递的,我去溜达的时候,差点儿撞着。北大的学生就能看着湖面上的鹌鹑和树上的松鼠,听着喜鹊叫,在河边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这两年就光在湖边坐着了?”
“那样就好了,光给老师干活儿了。真路过河边,也不想坐着了,满脑子都是课题。”
“北大的男生会写诗。”
“那怎么了?”
“有男生给你写诗吗?”
“我困了。〃
“我还不困。”
“我回去了。”
“再坐会儿。”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这样不好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太危险。”
“只要你不跟着我,就没有危险。”
“那好吧。”
“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睡觉。”
“我困了就回去。”
何小兵目送夏雨果离开,直到消失。除了继续在外面待着,何小兵也无事可做,便回了客栈,客栈已经锁门了,敲,没人回应,隔着一个院 子,客房在后面,住客栈的人不像住宿舍的学生,不会经常后半夜回来,所以到了后半夜,值班的服务员也踏踏实实地去后面睡觉了。
回屋睡觉无望,何小兵便返回大昭寺,希望夏雨果也被关在客栈外,这样他俩又能多共处几个小时了,这次依然看见了大昭寺门前的石头,但上面没人坐着。何小兵又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圈。直到遇到两个走上来盘问的武警:“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
幸好何小兵随身带着证件,武警查看完,相信了他不去睡觉的理由,让他继续转下去。
何小兵转得没意思了,拐进旁边的巷子,七绕八绕,又经过那个曾经路过时传出吉他声的院子,正是此时传出的吉他声,让何小兵想起曾经来过这里。
院子的门虚掩着,灯光透过门缝,何小兵扒着向里面看了看,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房檐的吊灯下弹着吉他。好听的音乐分两种,一种听覍上的好听,流畅,或者,悠扬,或者酷;还有一种除了让人耳朵舒服,还能进到心里,让人心里也舒服。这个人所弹的乐曲,就是后一种效果,这样的音乐,虽然听不懂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带着一种情绪,让人喜欢沉浸在这种情绪中。
何小兵被吸引,上前敲门。
“请进!”弹琴的人没有停下来。
何小兵推门进院,弹琴的人冲他微笑点头,何小兵走近,在一旁坐下。
弹琴的人手里拿的是一把古典吉他,姿态优雅、从容、按弦轻柔,没有狂躁,却不失力量,同样动听。何小兵觉得这种弹奏方式也呈现出一种进入生活的方式,平和而不失自我,对待外在世界不是一味对抗、死磕到底的态度,而是理性、不卑不亢地参与其中,是一种更高级的态度。
弹琴的人并没有弹奏太复杂的乐曲,只是几个简单的和弦,夹杂几个简单的音符,便构成一段美妙的旋律。何小兵学琴的时候曾过于迷恋技术,认为只有高难度的技巧才能弹出牛B的旋律,其实那种技巧更是一种表演,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眼花缭乱,在演奏形式上好看,却不一定能打动人,而真正的音乐不是表演,是让人听了能心里涌出一股暧流,或毛孔绽开脊椎骨一阵阵发冷。
弹琴人刚才弹的那几个和弦和音符最基础的,何小兵都会,但是他却弹不出来同样的效果。即便同一个和弦,不同的节奏和分解弹法,在那人的手里也能弹出不同的感受,何小兵却做不到这一点。他由此知道了,美,不在于复杂和简单,而是否融入了情感。
“没事儿随便弹着玩。〃曲毕,弹琴人放下吉他说。
何小兵鼓掌,他听得出,弹琴的人绝不是业余爱好者。
“给你。”弹琴人把吉他交给何小兵。
“我不会。”何小兵知道自己只能献丑。
“来旅游?”弹琴人问。
“转转。”何小兵说。
“第一次来?”
“对。”
“应该早点儿睡觉,在高原上,休息不好,会难受的。”
“睡不着,出来走走。”
”不睡更睡不着了。”
“睡也不一定就能睡着,走累了回去就睡着了。”何小兵说,“你弹了几年琴了?”
“从八几年弹到现在,中间停了一段。”弹琴人说,“寺里不弹。”
“寺里?”
“我出过家,现在还俗了。”
“这里有人招呼弹琴人的名字,问他吃不吃夜宵,弹琴人说不饿。听到他的名字,何小兵一愣,觉得耳熟,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何小兵报上教自己学琴的老头的名字说,”他是不是教过你?”
“对。”弹琴人也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也跟他学过琴,他提到过你。”何小兵这时才仔细观察弹琴人,他已经晒得像个当地人,皮肤呈现古铜色,牙齿洁白,相处时亲切,自然,健康,活力,不像那些北京搞摇滚的,都有点儿病态。
“老师还好吧?”弹琴人说,“我离开寺庙后,就没再联系他。〃
“他挺好的。”何小兵说,“你当年为什么出家,后来怎么还俗了?”
弹琴人笑了笑:“就像我以前只会走路,不公骑自行车,想去一个地方不太方便,我只好去学骑车,现在学会了,去哪儿都方便了,还能带人、驮东西,学会了就不会忘了,不用再天天练习,即使很长时间不骑,想什么时候骑,什么时候也都能骑。”
“现在开始每天弹琴?”
“对,虽然我没愤怒了,依然在坚持搞摇滚。”弹琴人笑着说,“任何时候都可以有摇滚乐,就看怎么定义它了,不一定非得骂骂咧咧、闹哄哄的。”
“还打算出专辑吗?”
“鼓捣音乐不一定非得出版,我每天就在这儿弹,让有缘人听到就够了。”弹琴人说,“做事情本身的意义,比事情的结果更有意义,尽管结果对于命运更有决定性意义。”
“你知道现在的音乐圈什么样了吗?”
“不需要知道。”弹琴人说,“音乐环境好不好,都和我没关系,我喜欢的是音乐,不是音乐环境,现实的那点儿过往和荣损,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算,跟音乐本身是两码事。”
何小兵点头:“那现在音乐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是。”弹琴人说,“音乐的存在,不是让人通过它获得什么,如果说非要从中获得什么,那么也只有获得情感的释放和共鸣才是正确的,而不是是名利,那些抱着这个目的的人,不配拥有音乐。”
“现在的音乐已经变味儿,和你们出道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每张专辑都能让人听进去。”何小兵说。
“我们刚出道时的那个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摇滚乐能带来什么,只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不带任何色彩,完全是有感而发,恰好市场需要这种声音,于是这批人成功了。”弹琴人盯着吉他,目光发亮,“不能说那个时代永远不复返,也许会在一百年后,也许两百年后,以另一种形式,还会来那么一次,但这和我们无关了,我们碰不上了,因为市场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了,而且现在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单纯了,现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做事情,能没有功利心的,太少了,也包括当初那些曾经并没有功利心的人,所以,浍再有声音唤回那个时代了。”
“无论时代怎么样,真好的东西还是会冒出来的。”何小兵说,“就像真正的知道和智慧,是不会褒贬不一的,质疑声音的存在,是因为质疑对象本身存在被诟病的地方。”
“但真理在现实中往往被忽略,貌似漂亮的胡话被人侍奉。错误在每一个地方都存在,所以,当我覍得知道什么是真的了的时候,在哪待着便不重要了,我就来了这里。”弹琴人拿起吉他弹了几下,“只有音乐才是真的。”
这时何小兵才留意了所在的环境,这是一个小餐馆,也可以住人,院里种着花草,房间有两层,楼上是睡觉的,楼下是吃饭的,门口都挂着饰物,和一般的餐馆旅店不同,这里没有招牌,和普通人家差不多。
“这个店是你的?”何小兵问。
“和朋友两个人的。”弹琴人又拿起吉他,弹了起来。
何小兵在乐曲中,跟他告别,走出院子。
之后的几天何小兵频繁出来转,却没再遇见夏雨果,没劲了就去弹琴人的店里坐坐,吃个饭。
“你来西藏不光是为了玩儿的吧?”来过几次后,弹琴人问何小兵。
“很多来这儿的人,都是带着问题来的吧。”
“去远处转转,无论能不能满足你想的,总会有收获。”
纳木错,西藏第一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每年朝圣者络绎不绝,何小兵决定去那儿看看。
正好客栈有一对小夫妻凑人包车前往,何小兵加入,除了司机,能坐下四个人,还差一个,司机说由他负责。
一早,司机来客栈接上何小兵和那对夫妻,夫妻坐到后排,何小兵坐在副驾驶。拉上他们,司机去接另一个人,车停拐过路口,夏雨果就站在路边,上了车。
“你坐前面来吧?”何小兵回过头得意地冲着夏雨果笑。
“不用。”夏雨果说。
“你俩认识吗?”司机问道。
“不认识。”夏雨果说。
“那你怎么弄得跟人家特熟似的?”司机对何小兵说,“不过这回就认识了,拼我车的,都拼成好几对了。”
一路上,司机师傅热情地充当着导游,介绍着西藏的风 土人情。每年的五月到九月,是藏民们劳作忙碌的时候,放牧、挤年奶、做酥油、制盐。到了十月,他们清闲了,一部分牧民就带着这一年的收入去朝佛,一路磕着长头,磕到拉萨,一磕就是好几个月。还有一部分牧民,带着牦牛,驮着酥油、盐,翻越海拔六七千米的高山,去换取粮食、茶叶等生活必需品。虽然青藏、川藏公路都开通了,但是很多边远的村镇依然没有公路,物品运输不到那里,人们只有翻山越岭,顶风冒雪,才能换得生活所需,勉强维持生活。
汽车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厚厚的云层飘移着,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阴云密布,天气变幻莫测,降雨和山风随时都会出现。在有人居住的地方,竖着经幡,是藏人在祈求天神和山神对他们和牲畜的保佑。看到藏民对自然的敬畏,看到这里的人与山、气候、牲畜的统一与融合,何小兵觉得,都市人太安逸了,有些东西获得得太容易了,便认为现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一旦陷入困境,将不知所措。
想想这里的人,再想想那些肆无忌惮地用尊严、身体作为代价立竿见影过上好日子的人,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质量。
三个多小时后,纳木错湖出现在眼前。碧蓝的湖水蓝过了天空,水鸟在湖边休憩觅食,云层在天边低垂,遮掩着河对岸的唐古拉山主峰,隐约能看到山上的皑皑白雪。走近湖边,水鸟被惊起,在高山和蓝天之间展翅翱飞。小夫妻被美景折服,媳妇一个劲地摆着姿势,让丈夫拍照 。
“我也给你照吧。”何小兵问夏雨果。
“不用,我能自拍。”夏雨果高举相机,对着自己按下快门,然后查看,发现问题,调整角度后再照。
“你那么照脸都变形了。〃何小兵说。
“变形了才好看呢!”夏雨果冲着镜头做了一个鬼脸。
何小兵拿出自己的相机,把夏雨果和风景一起照了下来。
“不许照我我!”夏雨果挡住何小兵的镜头。
“我照你身后的风景呢!”何小兵说。
夏雨果站到何小兵身后:“照吧!”
何小兵端着相机转了一圈,又对着夏雨果:“我发现光照 风景不好看,只有你站在前面的风景才好看。”按下快门。
夏雨果也索性举着相机冲何小兵一通猛拍:“我发现光照风景特好看,怎么你站在前面的风景也不好看了!”
两人互相追着拍,越凑越近,最后靠在一起,开始举着相机拍合影。
这时候司机走过来:“想合 影跟我说啊,我给你俩照!”
“用我这相机照!”何小兵递上相机。
司机接过相机,后退几步:“照了啊,你俩离得有点远,凑近点。”
两人往一起站了站,司机按下快门。
“用我这相机也照 一张。”夏雨果说。
司机拿过夏雨果的相机,构图:“照 了啊,一、二、三!”
司机喊出三的时候,何小兵从后面把手虚搭在夏雨果的肩上。
照完,司机把相机还给夏雨果:“回去以后,你俩的相机就可以不分你我了。”
在湖边玩儿完,回到停车场,那里支着几个帐篷,一个驼背的藏族老太太,身体已经快弯成“7”了,正用大酥油桶打着酥油茶,旁边的火上架着锅,里面熬着汤,老太太打完茶,拿勺尝了汤味儿,把硕大的锅从火上端下来,一旁几个正跟藏獒追闹的脏兮兮藏族小孩跑过来,等着老太太给他们盛汤,老太太用满是皱纹的手把汤盛进每个碗里,从帐篷里拿出一大张馍,掰开,孩子们欢快地吃着,帐篷里散发着一股强大的生活气息和力量。
来的时候,何小兵和夏雨果在车上一前一后,回去的时候,两人就坐到了一起。两次经过海拔五千两百米的山口,一路上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小夫妻里的媳妇又高原反应又晕车,头疼,呕吐,坐到前排,何小兵理所应当地坐到后排夏雨果的旁边。
早上起得早,也玩儿累了,夏雨果坐着坐着睡着了,头不由自主地靠在何小兵的肩上,何小兵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儿。
〃师傅,慢点儿开,别太颠了。〃何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