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天安门,广场上摆满了鲜花,准备喜迎国庆,喷泉变换着各种组合,喷射出造型各异的水柱,国旗迎风飘扬,下面站着几个挺得笔直的士兵,一动不动,任人们以他们为背景拍照留影,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像两个装了一肚子秘密的老人,安静地待在那儿,毛主席在照片里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何小兵看着车窗外想,要是能在这儿办一场摇滚演出,那可牛B大了!
下了车,何小兵一路打听,终于到了自己即将在这里生活四年的学校。青灰色的主楼、破烂的车棚、没有多少植被的道路、恶俗的挂钟——四个面儿的时间还不一样。这些看上去和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丝毫看不出有“象牙塔”、“天之骄子”等词描绘的那种诗意和浪漫。
一群新生和父母在校门前留影,高年级的男生——刚入学的男生不敢这么放肆——穿着拖鞋,和女生拉着手,招摇过市,有的干脆让女生坐在他的腿上,不知道两人在腻味什么,只见男生的手在女生的衣服里游走,女生半低着头,含羞而笑,还有的情侣旁若无人地接着吻,异常狂野。何小兵听说大学开放,没想到能开放成这样。
何小兵找到自己所在院系的迎新生摊位,报了到,去财务科交了学费、住宿费,然后领了脸盆、被褥、宿舍钥匙,就算办妥了。
往宿舍走的路上,一个男生穿着短裤坐在路边,露着一腿毛,一头油腻的长发在后面系了个小辫,弹着吉他,拿拨片儿的手里还夹根烟,身后立着一块黑色的纸牌,上面用红色涂料洒脱地写着几个大字:“摇滚社团招募新人”。
何小兵好奇地走上前,问道:“招募什么新人?”
“一切热爱摇滚乐的有为青年。”小辫说道。
“加入后干什么啊?”何小兵问。
“交流心得、切磋技艺、分享音乐、一起战斗!”小辫说。
“那我报个名。”何小兵说。
“行。”小辫放下吉他,掏出一个本说,“你登个记,然后交三十块钱。”
“怎么还交钱啊?”何小兵问。
“活动经费。”小辫说,“到时候我们还请老师来教吉他呢!”
何小兵交了钱,小辫拿出一本收据说:“给你开个票,我们摇滚社团不像那些社团,‘眯’新生钱,我们的每一分钱开销,都有账可查。”
“怎么没见别的社团招生?”何小兵问,“这学校就你们一个社团吗?”
“当然不是,有二十多个呢。校团委规定等你们军训回来再招新,但我们等不了,摇滚这玩意儿小众,到全校社团都开始招新的时候,我们就招不着什么人了,新生们都爱报英语社团和电影社团,他们认为这些社团要么对他们的人生有帮助,要么能丰富课余生活。”然后小辫煞有介事地说,“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探讨自由”
“学校不让现在招,你们还招?”何小兵问。
“谁让我们是摇滚社团呢,越是学校不让的事儿,我们就越得干!”小辫愤怒地说着。
收据开完,小辫在上面盖了一个章,交给何小兵,并伸出手和何小兵握:“祝贺你成为我们摇滚阵营的一分子!”
何小兵握着小辫的手,看到收据上的那个章,图案是冲着地球仪伸出一根中指。
学校扩招了,宿舍不够住,不知道把原来用作什么的屋子改成宿舍,布局七扭八歪,放了四张上下铺,八个人一屋,何小兵就住在这里。
有些人,在和他接触一段后才发现不适合做朋友,而有些人,无须接触,就能肯定做不了朋友。何小兵刚进宿舍就碰到一个这样的室友,不禁对大学生活能否美好产生了质疑。
何小兵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床铺的时候,上面已经铺上了整齐的被褥,墙上贴上了海报,一个小个子男生正坐在床上悠闲地抠着脚说:“咱俩能换下床位吗?”一嘴南方口音。
何小兵看了看他,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以前没和长成这样的人接触过,说:“哪个是你的床位?”
小个子男生指着墙角的一个下铺说:“在那儿!”
何小兵顿时明白他要换床位的理由了,这里比他那儿采光、透气都好。如果他要以上铺换成下铺,何小兵也能理解他恐高或者笨,上下床不方便,但是出于现在这种原因换,何小兵不能接受。
“不换。”何小兵在桌上放下自己的东西,“请你挪走。”
小个子男生嬉皮笑脸地掏出烟递给何小兵:“先点一根儿,坐下慢慢商量。”
“不抽。”何小兵站在他面前铁青着脸。
小个子男生还赖着,眼珠一转,说:“要不然这样你看行不行,我暂时搬回去,这张床腾出来先给你用着,可是你也看到了,我那儿见不到阳光,空气流通也不畅,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那儿度过四年吧,咱俩轮流睡,大二我换到你这里,大三你再换回来,咱们是一个宿舍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一天也不行!”何小兵说着就要掀小个子男生的被褥,“赶紧走,我要铺床了!”
何小兵并不是非得占着这个靠窗的床位,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个小个子男生居然好意思开口提出这种请求。如果何小兵的床铺分在墙角,他会毫无怨言,顺其自然,绝不会因为自己不舒服而要求他人怎样。
小个子男生见何小兵不好惹,只好卷起铺盖卷儿,回到自己的床铺。
何小兵铺好被褥,躺在上面试试舒不舒服,小个子男生走过来,指着墙上说:“这张海报是我的。”
“拿走!”何小兵躺在床上,没动弹。
小个子男生俯身揭下海报:“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商量。”
何小兵坐起来说:“你不想睡你的床,可以,但也别想睡一天我的床。”说完又躺下了。
小个子男生讪讪地卷着海报贴走开了。
宿舍收拾妥当后,何小兵带着那条烟,去见刘虎。
倒了三趟车,坐得何小兵觉得都快出北京了,才到了刘虎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村子,主要人口由三类人组成:搞摇滚的、画画的和本村村民。以前何小兵听到过这个村子,以驻扎了一批流浪艺术家闻名。何小兵下了公车,又走了很远,才到村口。
正是吃饭的时候,村口的小饭馆坐满了光头和长发的艺术家,激烈地讨论着艺术,挥舞着夹着廉价香烟的手,桌上的酒瓶比菜多。
何小兵找到刘虎租的民房,一个小院,红砖墙,黑油漆刷的大铁门,何小兵走近,刚要敲门,里面的狗先叫唤了。
“谁呀?”刘虎在院里问道。
何小兵报上家门,刘虎开了门,叼着一根烟,好像刚睡醒的样子,一头黄毛变成了寸头。
“不是什么好烟,抽着玩儿吧。”何小兵递上那条烟说,“头发剪了?”
刘虎接过烟说:“乐队换风格了,造型也得换。”
一条耷拉着耳朵看上去愚笨的大黑狗冲着何小兵狂吠。
“别他妈叫了!”刘虎冲狗吼了一嗓子,对何小兵说,“没事儿,它不咬人,吓唬人用的,这村里人多手杂,总丢东西,效果器都丢两块了。”
“这狗养几年了?”何小兵问。
“三年了。”刘虎说,“找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我只能养狗,比找女朋友省钱,女朋友净往外面跑,狗还能看家。”
然后两人在院子里看着狗,尴尬地站着,谁也不知道再说点儿什么。
“我饿了,你也没吃呢吧,一起吃饭去吧。”刘虎把烟放在窗台上,也没请何小兵进屋坐会儿。
刘虎带着何小兵到了一个村边摊儿,老板在三轮车上架了两个炉子,就在上面炒菜做饭,旁边摆了几张小桌子和板凳,刘虎一屁股坐下:“就在这儿吧,露天,凉快。”
何小兵在刘虎对面坐下。
“炒个酸辣土豆丝、家常豆腐、宫保鸡丁,量给足点儿啊,再来两碗米饭。”刘虎冲老板喊道,说完才想起问问何小兵,“你没忌口吧?”
“有,但你要的东西里没我忌口的。”
“那就好。”刘虎从三轮车底下的啤酒箱里抽出两瓶啤酒,用牙咬开,递给何小兵一瓶,两人就这么吃上了。
刘虎饿坏了,很快又给自己要了一碗米饭,也没管何小兵,只说了一句:“你要不够再管他要啊!”
何小兵本打算问问刘虎的乐队怎么样了,看现状,不用问也知道了。
结账的时候,何小兵要掏钱,刘虎说他埋单,何小兵大老远跑来看他,还带了一条烟,他必须得请何小兵吃顿饭。
一共三十二块钱,刘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铺在桌上,连纸票带硬币,只有三十块零钱。
“都是整的了,差两块,你那儿有零钱吗?”刘虎问何小兵。
何小兵看到桌上只剩一张五十的,便掏出两块,递给刘虎。
两人又坐了会儿,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刘虎抽完一根烟说:“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还排练呢,你是去我那儿再坐会儿还是直接回去,这边的末班车到八点半。”
“我回去了。”何小兵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站起身说,“那烟你要是觉得好抽,下次回家我再给你带。”
刘虎站起来,拍拍何小兵的肩膀说:“以后在北京混,主要还得靠你自己。”
然后两人分开,一个进村,一个出村。
何小兵兜里还装着刘虎乐队的专辑,本来还想让他签个字,觉得签不签就那么回事儿了。
何小兵不想这么早就回去,他想象不出和那个南方小个子男生一起待在宿舍里会是什么感受,但想到自己的那些摇滚磁带还在床上堆着没来得及收拾,怕被人翻乱了,便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后,何小兵发现那些磁带零落地铺在床上,床单还脏了,不知道被谁洒上了菜汤。
“这是谁弄的?”何小兵问道。
宿舍剩下的七个人都来报到了,没人回答。
南方小个子男生一脸得意的样子:“你别看我,反正不是我弄的。”
何小兵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承认,承认了又能怎样,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是谁干的,指认了又能怎样,顿时对自己的室友心生失望。
何小兵扯下床单,扔在脸盆里,去了水房。
晾好床单,何小兵想起何建国让他到了学校后给个信儿,于是给家里打了电话,刚接通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拿起。
何建国说:“你怎么才给家里打电话啊,我和你妈一直没睡,在等你的电话。”
何小兵说:“我要是一直不打,你们就一直不睡是吗?”
何建国说:“当然了,我们是你的父母。”
“那我现在打了,你们可以睡觉了。”何小兵说着要挂电话。
“先别着急挂,你还没把你宿舍的电话告诉我们呢!”何建国说。
“我也不知道,有事儿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号码就在电话上贴着,何小兵看了一眼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有事儿要找你怎么办?”何建国问道。
何小兵没办法,告诉了何建国。
何建国记下后问:“学校那里怎么样,条件如何,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们说。”
“挺好的。”何小兵说,“你能不能给我寄点儿钱,我想买把吉他。”
“买什么?”其实何建国听清了,再问一下是要传递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反对态度。
“吉他。”何小兵说。
“弹吉他也是课表里的一门课程吗?”
“不是必修,是我自己选修的。”
“你可以选修更有意义的课程。”
“我觉得这就是最有意义的。”何小兵说,“你要不寄就算了,生活费我省着点儿花,也能攒出来。”
何建国考虑了一下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要该吃吃的,钱我会寄给你的,但别耽误了学习。”
然后是何小兵的妈拿过电话,又嘱咐了何小兵几句,在挂电话前,何建国又拿过电话,说了一句颇有威胁意味的话:“别以为到了大学不在我们眼前就能撒欢儿了,我们可以随时打电话找到你,了解你的动态。”
挂上电话,何小兵想,幸亏考上大学了,不用在父母眼皮底下生活了,他们也不用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其他宿舍,十一点就熄灯,没有光,可干的事情就少了,学生们只能睡觉了,也给学校省了不少电费,如果不熄灯,学生们干得出来这种事情——让灯从入学到毕业,一直亮着。但何小兵的宿舍就不一样了,因为是后来改建的,线路和别的宿舍不一样,负责拉熄灯闸的老头儿管不到这里,所以当别的宿舍一片漆黑的时候,这里仍灯火通明。于是,渴望光明的学生,飞蛾扑火一般,涌向这里。
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耳朵上夹着笔,手里拿着两个作业本,站在门口说:“哥们儿,我就不凿壁了,借你们宿舍的光用用,抄个作业,明天一早得交。”说着也不等宿舍的主人们同意,就进来趴在桌上抄了起来,边抄边说,“抄完了我让同学明天早上带教室去,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在宿舍睡觉了。”
又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拿着一摞粉色的信纸说:“同学,借你们宿舍的光用用,我正写着情书呢,突然熄灯了,就差个结尾了,今天新生报到的时候我看见一漂亮妞儿,已经打听好是哪个系的了,明天一早就把情书给她,先下手为强!”说完就把信纸往墙上一铺,站着写了起来。
后面又跟进来一个瘦高的男生,光着膀子,两肋都是排骨,手里拿着两张光盘说:“同学,你们要是不着急睡觉的话,想借你们的电试试毛片儿,我刚从中关村回来,不把这两张盘看了睡不着,全楼就你们屋有电,要不要一起看,我把我们宿舍的VCD搬来?”
屋里的人立即兴奋了,纷纷搬了椅子守在电视机前,抄作业和写情书的男生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要看看是否见过这两张盘里女主角的身影。
何小兵因为动作慢了半拍,被别人抢占了有利地形,便决定不看了。倒不是他比别人更高尚,或者对观赏位置的要求更高,而是他觉得,都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为什么不能谦让点儿,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有人就能只想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