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竹林•;宝塔(1)
长夜浅曙。
启明星初露峥嵘。
展昭追逐善财,已经整整一夜。
地势近海。嶙峋山石簇拥着海旁名叫沈家门的小小村落。
此地乃是嵊泗。
距普陀珞伽山不过一船之隔。
海旁两页人眼难见的扁舟,随着浪潮自浮自沉——善财掠上其中一艘,绝浪而行。
展昭随后而来,踏上另一叶舟,分水而去。
若此刻有人肉眼观之,两人身形峭拔,脚下虚虚无形,当水而走,实在是神仙风姿。
海风浪急。
展昭脚下小舟忽然迸出千丈光华——
扁舟碎裂,片片肉眼不可得见的残骸,似利刃般刺向展昭周身。
瞬间阴阳通会。
展昭所处的空间转为阴间,而小舟碎裂迸射之境乃是阳间。
阴阳两隔,扁舟与展昭在同一处却毫无接触,纷纷然落入水中,溅出一天水华。
一阻之下,前舟已远,后木不继。
展昭足尖皂靴沾湿水中,倏然间身影前似有光华引导,三五个折身起落,反而却追近了善财所乘之舟。
“好一个‘幽冥如门’。”
善财朗笑着以折扇指向前方。“紫竹林即刻就到,展总捕要随我去喝一杯云雾茶么?”
“不客气。”
展昭沉声说出此三字。
三字之间,已是七招出手。
七条长链从四面八方的幽冥空间中窜出,锁向善财周身经脉!
“这便是传说中的‘人心如锁’了?”
善财吟吟笑着,向后折腰,双掌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扭曲,在背后相合。
“久闻童子五十三参,遍访仙佛两届高人前辈,广博无边,驳杂无限。但万物死生,无过幽冥。幽冥有间,报应无间。善恶有道,因果无道。童子仍需随在下入地府一会!”
展昭的声音朗如水面朝霞,灿然若逼。
“只可惜”
善财在七条长链堪堪要将自己逼入死角之时,忽然向东望了一眼,停下了所有动作,似是束手就擒。
“只可惜日出了。”他柔声道。
日出幽冥尽。
鬼域无外乎人间。但朗朗乾坤,日照之下,万物生,众死灭。
七条长链在第一抹日光的照耀下,碎为粉末。
展昭站在海中礁石之上,善财已经纵身掠上了普陀海岛。
遥遥相隔,善财翩然一礼。
日光向展昭立身之处移来。
“此世恒长。展某有等的耐性,亦希望童子能有走出紫竹林,直面心魔的勇气。”
展昭抱拳。
日光大耀,周遭波如明镜。
礁石上空无人迹。
善财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转身再不犹豫,向着紫竹林而去。
佘雪晴看住桌上水晶球体中的动向。
佘青在床上盘坐,双目紧闭。涂九歌在他身后,将内力源源不断传送过去。
青蛇在凝聚了善财影体之后,已不能动用真气,只能借涂九歌之真元附体善财行事——但以他的机变谋略,以及对善财的了解,所布之局,可谓天衣无缝。
但费尽心思凝出假善财来,难道只为应付展昭?
——还是说,展昭亦被设计入此局之中,成为旁证善财的一枚棋子?
“善财师兄回来了!”
早已目睹海上一战的紫竹林门人,纷纷上前参见。
却惊见善财唇带血迹,受伤沉重之态,勉强摆手为礼,却直向不空绢索闭关之处而去。
要说熟悉地形——身为此地大弟子的善财童子对自家师门地形自然应该了如指掌。
要说功法姿态——海上一战,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其中数招已现,绝无可疑之处。
要说面貌气息——更是丝毫无差。
又有谁会想到,善财童子会不是善财童子?
郁郁苍苍的竹林之外,阵法错落。
早有弟子怕师兄损耗太多,主动打开生门。
事实上——青蛇曾被不空绢索囚于紫竹林七日,亦识得此处地形。
而善财童子之招式功力,只要亲眼见过,模仿起来,亦不算难事。
面貌气息,则以具神大法取善财日常起居所遗下的精气神三物,凝固而作,与真人无异。
善财向紫竹林深处而去。
佘雪晴一颗心吊到了咽喉。
佘青第一次提出此刺杀不空绢索的计划时,佘雪晴只有“疯狂”这一个感觉。
但如今,比疯狂更疯狂的计划,眼看得手在即!
紫竹林内,一扇琉璃宝门内,一株莲花含苞待放,灵动似同天上之物。
“善财”唇边已经勾出一丝冷笑。
闭关期间,就算毁不掉不空绢索的法身灵元,亦至少令她在人间行走的报身□灰飞烟灭,重入轮回,再谈修行!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
清冷女声忽盖竹林而下。
“善财”步法一滞,忽然狞笑。
“现在看出来,不嫌太晚?”
佘雪晴在紧要关头,双掌贴合到青蛇天灵。
紫竹林中幻影轰然一掌,集涂九歌与佘雪晴双人的全部功力的一击,向着琉璃宝门内轰去!
“郁郁黄花,尽是法身——痴儿。”
女音悠悠叹息。
一片惊天烟尘。
竹叶漫野飞扬。
“善财”立定,后退,不可思议看住眼前毫无损毁的琉璃宝门,与宝门中仍旧灵动可爱的待放莲花。
“唉。幸好我来得还算准时。师叔您没事吧?”
华丽的环境之中,站在宝门前刚刚收回双掌之人,一身奇怪衣着,一脸无赖面貌,竟如市井痞夫,毫不起眼。
但分明是他,接下了“善财童子”含恨全力的一掌!
“多谢月师侄护法。”
林内女音流转。
“师叔客气了。善财师弟拜托之事,遍照就是再懒亦要赴个汤蹈个火啥的。如今只是对个掌,还算轻易。”
——此人,正是迤逦与涂九歌在赴白佘山途中遇见的那个,月遍照。
“如何啊,要不要再来?”月遍照嘻嘻笑着,向“善财”逼近一步。
“你是药师佛座下,月光菩萨?”
“善财”从两人话意之间,推测出了端倪。
“对啦!正是。”月遍照缓缓运掌,一时之间,紫竹林内虽为白日,却一片皎洁流动,似月光遍照一般。“严格说来,现在已经不是菩萨,而是候补佛。众佛国梵刹之内,一旦有空位,我就可以成佛。——哎,你说,你打不打得过个候补佛啊?如果打不过,要不要现在就落跑呢?”月遍照认真地提议。
“善财”一皱眉头,似乎也认真地接受了。
“打不过。多谢提点,现在就跑——”
“善财”话音刚落,便干净直接地向后倒去。
一片竹叶涌起,接住躯体。
只见他闭目安然,身躯还在,却早已灵识全无。
“劳烦师侄收藏此具躯体的灵气。他日劣徒若有生机,当还在此因果之内。”
不空绢索的女音在竹林之内带出一丝丝惆怅的风声。
月遍照忙道,“交给我就好了,没问题的。师叔放心,善财师弟聪明醒目,铁定没事的啦。——只是留了杭州那个烂摊子给我。”
“杭州之事,关于人界命运。青蛇之能,亦已更超当年。师侄千万小心。”
月遍照自嘲地一笑,“都到了候补佛的位置啦,舍身伺魔的觉悟还是有的。师叔保重,弟子这就上路去咯!”
月华纯净,忽然一收。
(2)
佘雪晴第一次看佘青的脸色阴沉至此。
“不空绢索,我又败给你一次。”青蛇缓缓睁开眼,看住房内那幅他亲手所绘的水月观音,妖色闪着金辉,从眼底一跳而没。
涂九歌轻轻拥紧佘青。
佘雪晴叹了口气。“善财究竟何时找过这个月遍照?我们贴身监视,竟还是被他传出信去。”
佘青忽然大笑。“就在他抬头望月的时候——仙佛两界之所以可怕,就因为他们早早主宰了这天地万物。每一缕月光,都可以替善财向月遍照传讯。雪晴,你还有信心继续么?”
佘雪晴唰地抬眉,乌黑眸子射出精光。
“你瞒我之处良多。”
佘青垂下眼,神色无一丝波动。
“我救白素贞之心与你相同。这句如有欺骗,叫天下蛇族彻底灭亡!”
“发誓赌咒竟然要拉着整个蛇族一起。不愧是众人口中通天彻地的青蛇——我信你能赢。”
“好。”佘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分头行事,刻不容缓。雪晴请你前往金山寺,带许汉文来此。”
佘雪晴眼睛一亮。“金、山、寺?”
“不错。法海匹夫,若是看着碍眼,不妨杀了。”佘青口气极淡,又转向涂九歌。“此地留你坐镇,月遍照必定前来杭州,替我看住他的动向。”
涂九歌浅浅一个手势,比在心房。
佘青点头。“我去雷峰塔,将许仕林带回来。”
涂九歌面色一变,伸手拉住青蛇手腕。
佘雪晴亦迟疑。“你功力已复?”
“雷峰塔有我姐姐在,她自会保我无恙。”青蛇起身,长衫如水,泻入地中。
“迤逦姑娘啊。”
琴楼鸨母敲开自家名妓房门。
“什么事儿啊,没睡醒呢。”迤逦睡眼惺忪,诱人□从流苏纱帐中探出来,配上低沉宛转的性感嗓音,直叫老鸨都皱起眉头。
“我说姑娘,您虽不是我从小带大的女儿,可也得爱惜下自己,这睡觉不能穿件把亵衣么?着凉了可怎么办哪!”
“我就不爱穿亵衣啊。”迤逦对着鸨母亦抛出诱惑眼神。
“得了得了,别来这一套啊——我来是告诉你一声,老板来信了。”
“哦?”迤逦眸中一闪。“单老板?”
“是啊,他说他已经把琴瑟双楼卖给他一位朋友!哎哟,也不知道新老板好不好相处呢。”鸨母颇为忧虑地理着迤逦床头皱成一团的合欢络。“你这么散漫,小心新老板不喜欢不力捧你呢。”
“不喜欢我的是妈妈您吧?”迤逦低笑。“做□懒点又何妨?我又没从良的命。——妈妈啊,新老板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这谁知道?说是姓岳还是什么的。”
“姓岳?”迤逦满腹疑云。
“不是姓岳,是姓月。”
涂九歌以手势比出这个意思,然后将月遍照之事详细告知迤逦。
“那个痞子无赖竟是如此人物?”迤逦沉吟许久。“他买了琴瑟双楼,好像明日就到杭州了。”
“不是明日。”涂九歌继续比。“他已到杭州。”
“哦,在哪里?”
“碧莲家。”
迤逦睁大眼睛。
月遍照的确不错是在李碧莲家中。
他换了一身世俗打扮,看起来倒舒服顺眼许多。随行的是高高壮壮,已赶上李公甫高的戚宝山。桌上摆着分寸周到的八样礼物,珍珠玉璧小值些钱,绸缎布匹样式新鲜,再加上摆设玩物与家乡特产,礼不重,但诚意到家。
许娇容偷眼看了戚宝山半日,终于答话。
“既然五年前都是书院同学,月大爷又已经在杭州置下产业,门户上倒是相当的。”
李公甫咳嗽一声。却阻不住许娇容完全无视他的意见。“宝山大我们家碧莲三岁,年纪上刚刚好,模样脾气,都是没得挑的。难得我们家碧莲才十二岁不到,就有人上门提亲”
“啊,李夫人放心。”月遍照忙解释。“若蒙不弃,想在我徒儿十八岁时再择吉时过门。届时令爱当已及笈”
“夫人!”李公甫终于忍不住出声。“此事,可否容我们先商量下,再予回复?”
“好好。”月遍照客气地拱手为礼。“那月某与徒儿明日再来拜访二位了,请。”
戚宝山一步三回头地找寻李碧莲的踪影,终于失望而去。
“夫人!”李公甫将许娇容拉到暗处。“你不是早同我商量过,要将碧莲许给仕林的么?怎么”
许娇容垂头叹了口气。“相公。汉文是我弟弟,我怎会不心疼仕林?但他如今这个模样,也不知道将来是怎样命运,万一万一身子骨和常人不同,又或者有个长生不老的体质之类,这弟妹的娘家,或者也有亲人会将他带走,种种不一而足。碧莲却只是个平凡闺女,我现今看来,倒是趁着仕林病着,给她寻个另外归宿反正孩子们小,也看不出什么情根深种,仕林想也不会怨怼我们的。”
一长串道理,说得李公甫心服口服。“夫人明鉴。——那明日我们便答应了他?”
“当然不能这么容易答应。”
李碧莲坐在口箱子上,忽然开口,倒吓得父母双双抚着心头一跳。
“小祖宗,我的好闺女,你爬那么高做什么?书院何时下学的?”
“娘。”碧莲一洗韩娘熟态,一派小女孩天真娇媚。“娘,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伺候娘。”
“小祖宗你伺候我?我伺候你就不错了,天天出去野到天晚才回来,针线也不见你绣,炒个菜也不会”
“好了好了,娘。”碧莲轻盈跳下来,抱住许娇容的臃肿腰围。“娘,我听到你和爹爹的说话了。仕林哥哥和宝山哥哥都也没所谓,但娘觉得女儿品貌如何呀?”她娇俏问。
“这”许娇容看看李公甫。“小祖宗你到底想说啥?”
“娘叫我碧莲嘛。”李碧莲惬意地把头埋在许娇容软软的胸口。“你女儿我呀,虽是平凡人家出身,却念过几天书,知道了些许,嗯,‘美女爱英雄、红颜酬知己’的道理。”
碧莲抬头恳求目光看住爷娘。“女儿要嫁个有功名的丈夫。明日请爹娘回复他们,若想要娶我,请宝山哥哥务必考个武状元回来——嗯,武进士也可。”
“哟。”许娇容倒吸一口冷气。“我女儿好大的心气,想做状元夫人!”
李公甫却哈哈一笑。“这有啥不好?好好好,明日就这样回复戚家。”
李碧莲只好在李氏夫妇离开之后苦笑。
做状元夫人就好大的心气了?
那成仙成佛,算什么心气?如青蛇那种扰乱苍生,改天换命的,又算什么心气?
状元夫人,呵,状元夫人。
百无聊赖地回到闺房,一尾平凡古琴架在床前。
碧莲随手拨动,千年来的西湖风雨历历如在眼前。
战国之后,是秦汉一统;三国两晋,尔后隋唐盛世。唐末战乱才在眼前,眼见这宋室的王气,竟然日益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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