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青富含深意看他一眼。“紫竹林传人的聪慧,的确名不虚传——若非令师姐莽撞被擒,你本可以设法全身而退的,不是么?”
善财面上的憔悴之色陡然一隐,眸中闪过一丝波光。“家师曾说,白蛇之天资慧通阴阳,青蛇之心计深掘天地。善财何敢班门弄斧,藏拙卖弄?”
内室一声浅浅呻吟。
善财抛下佘青,立即冲了入去。
“你们师姐弟之间,感情很好呵。”
佘青尾随而入,见善财正以衣袖擦去龙女额上汗滴。
龙女仍在昏迷之中,似乎颇为痛苦,展转发出些微呻吟。
她一派委顿凄楚之态,身上随便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晶莹□,一痕雪肩,露在被外。
善财脱下自己外袍,盖住她的颈项。
“看你的眼神——也许昨日雪晴那个令你们二人□的提议,应该实行才对。”
善财转身。
佘青抬眉看他。
善财深吸口气,“今次不管如何总之是栽在你手中。龙女的抽筋之苦,也算是她轻敌冒进之报。等时限一到,若是你不遵诺将龙筋归还,或是再有什么诡诈,我绝不会——绝不会放过你。纵使功力不敌,就算求助家师,或南天净土,亦在所不惜!”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西湖白氏,向来如此,不是么?”
五年前的泼天恩怨逼来,善财退了两步。“法海受家师之命行事,与我本无关系。——就算是家师,亦无自由。你通天地两界,早该知道。”
“能通天地两界的可不止是我。”青蛇笑笑,转身而去。
善财凝视他背影片刻,转头,坐下来,握住龙女之手,助她熬这失筋之痛。
第四章 花魁•;龙王(1)
“许仕林。”戚宝山好奇地看着个呆呆的小女娃。“这个难道是你的架子婆?”
许仕林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小公主。“什么是架子婆?”
“架子婆就是老婆啊,就像你娘跟你爹一样。”
“不是啊。这是碧莲,我的小妹妹哦。”
李碧莲发育比许仕林晚了许多,在一群大孩子间显得尤其娇小,一张小脸粉嫩,十分之水灵可爱。
戚宝山伸手就捏。
许仕林却有点生气了。“碧莲会疼哎。”
“好了好了。”戚宝山求饶。“我不捏她了,嘻嘻。”他反手在许仕林脸上捏了捏,“还是仕林捏起来更舒服——啊啊,对了,仕林你为什么带你家小妹妹来书院?先生许了么?”
许仕林支颐想了想。“我姑姑回娘家去了。姑爹带着衙门里的捕快们在抢”
“抢什么?”戚宝山吓了一跳,“你姑爹不是捕头么?官差也抢人东西?”
许仕林白了他一眼。“抢险。在钱塘江堤。涨水。姑姑说特别厉害,快要死人了。”
“哦。”戚宝山不以为意。“年年涨嘛。”
“所以我家没人,姑姑带碧莲妹妹带来书院,托先生照顾咯。”
佘雪晴站在书院门口,看向钱塘江的方向。
迤逦端上一杯龙井。“怎么了?”
“水情那么嚣张。”佘雪晴回身望了眼后院。“恐怕不妙。”
“我说嘛。出身尊贵就是好,师门没人做主,还有本家父叔撑腰。——善财和你叔叔去琴楼,怎么还不回来?”
雪晴望住天色,沉默不语。
后院中,龙女正缓步勉力下床行走。
见到雪晴到来,神色一凝。
“二十日了,还没痊愈?”
“——妖孽,”龙女清高俾倪的神色一丝不变。“蛇亦有筋,你不妨亲身试试,看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雪晴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既然能下地行走了,想必已无大碍。要不要尽早离开此地,回家报个平安?”
龙女斜眼看过来。“钱塘江涨水了吧?”
佘雪晴也不隐瞒。“此事若是闹大,于我们并无什么害处。反正本来就是被三界追缉的重犯,大不了换个所在,继续销声匿迹罢了。——只是你的龙筋,若是一把火烧去,恐怕就是紫竹林之主,也无力回天,救你重出轮回。”
龙女冷哼一声。“三界之中,谁不卖家师几分薄面?我与师弟在此,哪个不长眼睛的也不会再来插手许仕林与白素贞此节。然而”她面上无端横飞起一抹赭霞。“钱江潮平,铁马堆雪。人非为我而来,却实感应到我身上变故。”
“到底是谁?”
“无知小妖。”龙女高傲的神情不改。“我未婚夫,钱江王。”
琴楼的红灯笼再次挂起。
小小包间中,佘青与善财正对饮。
“雄黄酒是好物。”佘青的宽大衣袖坠于手肘,尾指上一枚碧绿玉戒。“不如稍饮几杯,韩娘还要片刻才来。”
善财摇头。“这十五年内我持五戒。”
“这算是赌气还是自苦?”
“不是啊。”善财假作正色,“劣迹落你眼内,传扬出去,不是坏我名头?”
佘青掩面一笑。
善财静了片刻。
“你还是女装时好看。”
“你爱的原本就是女性,自然觉得我女体时好看。峰峦起伏,腰肢婀娜,自有天地间极至的玲珑媚惑——但,男体的修长饱满,昂扬骄傲,也未必不能入你清修之目”
“免了免了。”善财连连摆手。“我对此毫无兴趣。”
“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有。”
善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呛咳半声。“青蛇之艳名天地共播,放过小仙吧。”
“怎么,又不守五戒了?”青蛇看住他面前酒杯,伸手斟满。
“戒赌气,戒自苦,戒轻敌,戒骄满,戒粗心。——善财五戒。”善财摊手。
佘青忍不住笑。“——你当真不是紫竹林之主故意派来卧底的么?”
善财拍拍衣裳。“若你存疑,那我走了。”
佘青轻轻扯住他衣角。“善财五戒之一,戒赌气,莫要忘了。”
轻怜蜜爱,无情调笑。
“对了。钱江潮起,何时能平?”佘青忽然问出一句。
善财眨了眨眼睛。“这我就真不知道了。这天地之间有谁也管不了的悍妖如你,自然也有同样谁也管不了的散仙如钱王。莫说是我,整个东海龙族都欠他惧他又不敢得罪他。当年好不容易与他定下婚约,指望百年永好,可是新嫁娘在迎亲之夜逃婚去了紫竹林,成了我师姐。她龙筋被你们抽了,他自有感应,谁能奈何?”
“原来如此。”佘青沉吟。
“你认识钱江王?”
“我不认识,白娘子与他有几分交情。”
“那,你要出面?”
佘青想了想。“正是雪晴历练的大好时机。若是连个钱江王都对付不了,他年不过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已。”
“你那位侄儿,”善财眯起眼睛评论,“修为智慧,都大有可为,但缺历练而已。他性子有些喜怒无定,虽常有灵光一现,大局上却还欠些洞察。”
“说到底,手段才藏入腹中,还未能炼入骨里。”佘青赞同。“韩娘来了。”他长身站起。
“哦?”善财颇为心动地挑眉。“琴楼之主,杭州城内的真正花魁?我倒想见。”
妖氛频闪,不堪入目。
善财失望地坐回席间。
“还以为是人间绝色,结果又是千年艳鬼。”
一身珠翠绫罗也掩不住清雅眉目的女子,向着佘青微福了一福,拿手中白羽扇子半遮俏面,瞥了善财一眼,声若琴音玲珑。“被这位上仙嫌弃妖骨,韩琴十分伤心。”
佘青亲手为她布菜满酒。“韩娘是战国时名琴‘绕梁’所化,在杭州潜修了一千六百余年,仅以曲艺事人,并未有一丝乱人劣行,还请善财上仙明察。”
“少来。”善财被他叫上仙叫得尴尬。“妖鬼神佛,只分功力深浅,岂有出身贵贱?如佘佘兄,与韩娘这般的上妖,小仙敬佩不已,请!”
他先敬一杯。
韩琴妙目流盼。“呵呵,看起来,青弟给你韩姊姊备了份大礼?”
“这个自然。上仙之前已经答应了佘青,想必会尽力做到。”佘青带着古怪的笑意,瞄善财一眼。
善财惨笑。“小仙今夜,也只有使出全身解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韩琴如银铃般笑起来。“有上仙仙元汇入,韩琴这处子琴身,就算弦断音稀,也终能避雷引劫。来,我敬上仙一杯——”
善财叹口气,一饮而尽。
先前莫名其妙答应佘青与杭州花魁共度春宵,还心想怎会有如此简单轻易的要求,比起被佘雪晴或佘青这两个男女通吃的妖孽侮辱,有春楼艳女□,对身为男性的善财童子而言,已经可算是美事。
可是原来这位艳女,却仍是要借助善财仙元来渡劫的千年琴妖而已。
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都避不开妖。
明月乌云。
钱江大水的哗哗声,激荡得西湖难平。
佘青坐在琴楼的暖阁里面缓缓喝酒。
善财和韩娘在楼上挂着红灯的包间内的□之声初歇难休。
西湖畔的雪晴书院里,却是风雨欲来。
“若是平日便也罢了。”佘雪晴勉力压抑心中不安。“偏偏今日两个小鬼在这里。”
许娇容以三钱银子为酬,把家中两个娃娃寄放在雪晴书院三日。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佘青又与善财去到琴楼,迟迟不归。
钱王怒意,似裹将挟。
阿琼阿玲陪着许仕林与李碧莲在佘雪晴房中歇下,已然入睡。
迤逦守在后院,正与龙女聊天。
“喂,你姓敖么?闺名叫什么?”
“临安。”
“敖临安。好有气势的名字!”
龙女冷冷蹬她。
迤逦继续八卦。“那你那名未婚夫,钱江王,叫什么名字?”
“他单名浙——你问那么多干嘛?”
迤逦苦笑道,“等下他来讨人,我们也好称呼呀。”
“哦,那等下他来讨人,你们可会放我离开?”龙女抬眉。
她眉峰隐淡,铅华未施下现出半分稚气,和蛾眉高挑时的清高煞气全然不同。
迤逦一眼便看出这份稚气的来源——唯有处子之身,才会有此种特征。
“听说你是逃婚的——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是我们将你交出去,”迤逦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你可是要被抓回去圆房了。”
龙女面色惨变。
迤逦噗哧一笑。比起钱江东海,乃至西湖,这位龙女上仙的城府,浅若雪晴书院内的一汪水池,一眼便能见底。
龙女虽然仙龄漫长,但并未如善财童子般深涉人世,天之娇女,又何来什么心计可言。
狂风再起。
等了一日还没下下来的雨,终于在黑云压城之下,缓缓开始倾泻。
这雨与那日佘青召雨不同,一看便是生于自然,归于自然,其间嗅不到一丝术法痕迹。
“回房!”佘雪晴轻咤一声,雪晴书院门扉无风自动。
“得罪了。”迤逦咬住下唇一笑,明晃晃地欺了过去。龙女被她一记击昏,抗入了卧房之中。
相连的两间卧房,佘雪晴那一间住着二婢同仕林碧莲,佘青那一间就暂时容身了迤逦同龙女。两间卧房灯火全黯,悄无声息。
屋后四间厢房和迤逦原本所居的琴室旁耳房中,却全都灯火大燃,隐约有魑魅魍魉摇晃生出姿态。
院门缓缓打开。
比佘雪晴高出一头的魁梧身影,在雨中站立。
佘雪晴略略一惊。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在男子中已经算是颀长。
一般高大之人,能高出一拳一掌,已算健壮。
高出整整一头,几乎可以称为巨人。
“钱王?”佘雪晴沉声问。
门口并无动静。
忽然东南面呼声震天。
“炸堤啦洪水冲上岸了!”
火把光亮在大雨中挣扎熄灭。
——涨了数日的潮水,一朝遇上暴雨,实在是无路可退。
近处的声息更为清晰可闻:“金牛池金牛被淹了脖子快逃吧”
金牛池乃是西湖的洪水标尺。池中金牛若是被淹没头颅,则西湖水满,必定向外溢出。
当年白素贞等和法海相斗,淹了金山寺。
如今这位钱江之王,为寻女友,难道不惜淹没整个临安城池?
(2)
院门缓缓阖上。
佘雪晴点了一盏灯。
风灯防雨,在夜色中将整个小院照亮。
也照出门口那个巨人的面貌。
青色的须发,□上身,背着一把长剑。
如妖,近魔。
实际上却是仙家。
佘雪晴沉声开口。
“钱王大驾莅临,可惜这风疏雨狂,不然定要烧水沏茶招待。”
那大汉站在那里直直不动。
佘雪晴也不动。
又片刻,佘雪晴忽然直欺近那大汉身前,手如指爪,抓上那人胸膛。
抓碎片片黄纸。
所谓巨人,根本乃是幻影化身而已。
佘雪晴再无犹疑,回身掠向那两间主屋。
半途又忽然停下来——
若那个巨人是幻影,那之前所感觉到的迫人仙气又是从何而来?
一回头,却看到巨人正在身后,哈哈笑着,从佘雪晴身畔赶了过去。
佘雪晴心知中计,一掌击出。
那大汉身上又被击出几片飞散黄纸,却已超前雪晴三尺。
——体乃化体不错。
但其中生魂却是钱江王本人?
佘雪晴咬牙跟过去,书院狭小,三尺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地般遥远。
眼看卫护不及,迤逦一道剑光已从房内刺出——
龙女明明在右首佘青房内,迤逦此剑却是从左首许仕林等所在的房内刺出。
佘雪晴暗呼不妙。
大汉怒吼一声。
迤逦剑折。
剑气回向自身,两间小屋轰然倒塌——佘雪晴暗赞迤逦手段。
眼看那巨人已然冲入废墟之中,迤逦挟住着两条人影冲了出来,将其中一个抛给佘雪晴,便带着另一个直冲上书院屋檐,向南飞掠而去。
佘雪晴配合无间,手里接着另一个向北面宝石山方向全速逃逸。
同一时间,屋内四处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同时大盛,炽热起无限光芒,向着废墟噬人而去。
片刻之后,废墟一震。
两道轻飘身影被从废墟中震飞出来,直直飞到水池树木之间,再重重落下,双双吐血。
——乃是身穿薄纱的阿玲与阿琼姊妹。
魑魅光华顿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