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塔神将双双入来。
“白娘子何事惊慌?”
“速速回报紫竹林主人。”白素贞勉力定神,反手擦去唇边细微血迹。“许仕林在我传功之时遁走,无从拦阻。”
“怎会如此?”神将大惊。“星君应已回复神智,‘许仕林’早该不复存在了啊!”
“我不知道。”白素贞声音之中有静静寒意。“或者,早已突破第九重人欲大法的人,其实是‘他’。所以迦楼罗妖血,许仕林蛇筋,才会难以灭绝,甚或与天地同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天边一点浓光。
西湖艳色,暮中徐收。
而湖边扬尘,正轻柔曼舞。
(2)
“莫要杀我。”
吴媚看见林灵素站在自己面前。
白犀子一招毙命。
她却安然。
一刹那间,吴媚的眼眸里有万千雾霭迅速沉潜。
她静静不动。
林灵素轻念禁咒。
光芒迅速绕上她妖体。
“莫取我命。”吴媚流露出恐惧,悲哀,与绝望。“要我做什么也好,都莫杀我。”
林灵素冷哼一声。
光绳抽紧。
吴媚腿软,跪倒地上。
地上尘埃如一道谜语,似已揭开结局。
再醒来时,吴媚已跪在圣瑞宫中。
面前是举国重臣,朱氏与向氏两宫太后高高端坐,林灵素侍立一旁。
好大阵仗。
吴媚哀哀看林灵素一眼,似在重复那句:莫要杀我。
她心中可是已经摸到了吉光片羽,已然知晓自己结局?
“吴媚乃是圣瑞宫中女官,于一个月前失踪。诸多实据可证,她正是与许仕林一同出入的那名女子。”
吴媚曾经为许仕林送考,亲见的考生甚众,铁口昭昭,难以作假。
林灵素环视周遭,沉声继续。“当日取许仕林钦差印鉴,于黎明时分纵走人犯的,亦是此人。”
当日衙差为证,吴媚女扮男装,自称大内侍卫姓吴,前后对应,丝毫不爽。
“此女乃与妖人佘青一党,以妖术蛊惑许仕林纵走人犯。”苏辙咳了几声,颤巍巍举起手来。“但她又是圣瑞宫中女官。国师的意思,老夫不明”
林灵素望了朱圣瑞一眼。
朱圣瑞却望向坐在隔邻的向氏。
向氏略显惶恐,望向赵佶。
朝堂上勾心斗角,如鬼蜮一般。
“阿媚。”朱圣瑞柔声开口,如圣母临朝。“你在宫中时,哀家待你不薄。”
简单一句话中分量,却让众臣心惊。
吴媚身躯微颤,“娘娘”
林灵素长叹一声。“吴氏,你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妾身死罪。”吴媚重重顿首。“三年前,慈寿宫向娘娘在京郊为妾身置下了一座庄园当时经手此事之人乃慈寿宫几位大宫女与宦官,妾身可以一一指认。”
群臣哗然。
置办庄园之事,亦是铁证如山。
吴媚一出,赵煦遇刺全案,竟生生指向向氏。
向氏若倒,她所力撑的赵佶又如何有继位之望?
苏辙呛咳一声。“那你又是如何结交妖人,谋逆刺君的呢?”
吴媚忽然抬头。
林灵素一惊。
吴媚的面上,露出无比熟悉之微笑。
那种成竹在胸风情万种,带着傲骨却又不屑世间一切,的笑容。
来不及阻止,吴媚已经缓缓开口。
“妾身并不识得什么妖人。向娘娘只是以这座庄园换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苏辙为首,群臣追问。
光天化日,云淡天青。
吴媚一字字一句句说话。“秘密便是,圣瑞宫朱娘娘,与国师之间的私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日佘青遭擒之时,曾亲口说出林灵素名字,历历在目。
静默片刻,苏辙当先开口唾骂。“妖女胡言乱语!国师乃是什么人,岂可有如是谤坏之语!”
“国师虽为天阉,”吴媚冷笑,“但法术玄奇,神通广大,男女之间,难道没了□还就不能私通了不成?”
话之直白,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阿媚你——”朱圣瑞满面羞红,直直指斥。“来人,将这奴才拖了出去乱刀斩死了清净!”
“好娘娘。”吴媚重重磕头。“您若真与国师无私,可敢将圣瑞宫内娘娘常起居的暖香阁耳房内右边玲珑格内第三格的物事,公诸于众?”
朱氏人马欲堵她嘴,奈何群臣竟是环伺。
朱圣瑞听到“玲珑格”三字时,竟是“啊”地一声,伸手掩面。
林灵素讶然望住她。
吴媚笑了起来。
“众人皆知娘娘侍奉国师虔诚。年年国师寿辰之日,娘娘均亲手缝一拂尘赠予国师,再将去岁的旧拂尘收起。可谁知娘娘就将那年年的旧拂尘聚在一处,与娘娘穿旧了的亵衣亵裤裹在一处,夜深时便趁无人,取来摩挲——”
她越说竟是越加不堪。
立在群臣之中,本来恹恹的赵似,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一个耳光将她打匍在地上。
静地一枚针亦难落地。
向氏缓缓开口。
“妖人竟敢如此信口胡言,圣瑞妹妹,本宫便陪你亲至所谓的玲珑格中,取出物事,以证妹妹清白,再将这妖女千刀万剐,诛灭九族罢。”
朱圣瑞仍旧瘫在凤座之上,并无应答。
“圣瑞妹妹?”向氏试探地再唤她。
仍是不应。
群臣嗡然。
吴媚反手擦去唇边血迹,带着决绝笑容,瞟了一眼林灵素。
林灵素孑然站在那里,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却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的罪恶□——
四目交接。
吴媚微微昂首,坦然无惧,似是一早就已经有所觉悟。
林灵素的目光却防仿佛穿透了吴媚,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江山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向氏轻咳一声,亲自起身,“圣瑞妹妹可要传召太医?”
朱圣瑞掩在面上的手被她生生拉了下来。
如死灰样的面色,已无人间气息。
赵似喉头咯咯作响。“母后凤体违和,不如今日,先散朝罢——”他求援地看向众人。
殿中诸个熟悉面孔,此刻竟无一个可靠。
“简弟此言差矣。”朗声反驳之人乃是赵佶。“母后清誉事大,今日若不堵住这悠悠之口,他日如何面对天下?母后既然违和,便请简弟陪我前往那暖香阁内,开格取物,公示天下!”
赵佶与向氏咄咄逼人之心,昭然若揭。
朱圣瑞仍是埋首无言。
哗然群臣,竟默默肃静下来。
事已至此,人所尽知朱圣瑞所藏。
吴媚所指,竟是字字确实。
人伦悲丑污秽,将向氏收买贿赂之事生生遮去。
“那地方去不得。”
隔了许久许久,朱圣瑞才抬起头,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
她望向林灵素。
林灵素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朱圣瑞却忽然不再掩藏。
不再掩藏那似是少女望住情人样的表情。
不再掩藏多年来寂寞长夜中翻滚难耐的一颗痴心。
淫也好,秽也罢。
猥亵也好,放荡也罢。
这许多年间,她孤独一人,便是面前这个男人撑她走过。
仙也好,道也罢。
天后也好,圣母也罢。
她的躯体心灵,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会有爱,会有欲。
“都散了罢。哀家会给一个交待。”
朱圣瑞缓缓自凤座上站起。
赵似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唤道,“母后。”
朱圣瑞面容安详,温柔看他。
“——皇儿,要记得,这世上之事,本无什么可惧。”
“可,可是母后,母后!”
朱圣瑞长裙拖在地上,迤俪前行,母仪天下之姿,从未如此端庄慈雅。
她便从赵似赵佶之间,从众臣之间走过,施施然,走出了宫殿。
半个时辰之后,朱圣瑞于暖香阁中自缢。
国师林灵素于乱中离去,不知所终。
当日夜间,宫人吴氏,因谋逆之罪被向太后秘密凌迟于宫中。
三日后,诏书下,国嗣立。
太后朱氏,悄然降为太妃位号入葬。
简王赵似改封蔡王,辅佐国政。
——端王赵佶,接掌君廷。
大宋终获贤明圣主。海清河晏,万民欢庆。
(3)
开封东北,万岁山。
山顶有华阳宫寂寂无人,年久失修。一片苍松,掩住一座铁塔,本乃汴都镇祭王气之所在。
如今只有一名道人,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声,独自负手立于山顶孤峰之上。
云中忽然纶音如珠玉纷落,隐约之间,现出天女容颜,祥云中散出檀香味道,飘拂了半山。
道人仰首而观。
天女鱼贯而下,两侧以为仪仗。中有一宫装天妃,盛妆而来,宝相庄严,端丽不可方物,却正是如同朱圣瑞一模一样的面貌。
“恭喜道君天后今日归位。”
道人虽在恭喜,声音中却并无喜悦。
丽人在云中深合为礼。
“忽然一梦,醒来不胜茫然。妾身惭愧,竟未能助菩萨一二,挽此人间浩劫——”
“天后何必自咎?渺渺天庭,三界众生,能有此愿肉身下凡以飨人间的,又有几人。”道人正是林灵素,一身清圣之气,挟不空绢索真身威仪,总摄人间。
“只是如今——你我力尽,而此劫犹未消弭。妾身惶恐,不知菩萨可有良策,再救人间?”
她慈颜郁郁,音声切切。
林灵素却笑了起来。
“劫是因果,救世亦是因果,天后娘娘在人间日久,竟是着相了。——开封已如死水,本座将赴汤阴,再开大局,赌二十年后最后一棋。娘娘若有兴,亦可同来。”
道君天后颔首。“闻听女娲先圣已入此局,妾身将先赴天廷阐述因果,再归汤阴与菩萨一会。二十年后,待再相见。”
“二十年后,待再相见。”林灵素垂眸合十。
再抬眼时,山风空邈,云霭微凝,已无天后天妃影踪。
唯独天音仍自遥远处传来,不知在唱这世间何种繁华,何种清净。
崇宁三年。
需云殿。
赵佶牵着李师师的小手,领她看后殿的烛海帐城。
“原是延宁宫最好,但三年前皇嫂偏在那儿自尽殉主的,恐不吉利。你入宫后便长住在这需云殿,好不好?”他殷勤笑看李师师不着脂粉的容颜。
李师师并不答他,却自将鞋袜脱了下来,一跨便上了那帐城,居高临下,去看赵佶。
赵佶丝毫不恼,抬头孩子气地抱住师师腰肢。“乖师师,你喜不喜欢?”
“喜欢。”李师师伸出白如吴盐的纤手,轻轻去摸赵佶的脸。“这殿中有种气息,让人想睡。皇上陪师师睡么?”
“陪,陪!”赵佶一阵毛孔酥动。“可是现今不得,还有一群士子要见。今夜就来陪你嬉戏整夜,好不好?”
李师师笑着摇头。“皇上忙。师师还是回去矾楼得好。那里热闹,有妈妈陪我。皇上想我了,便来矾楼找我,不好么?”
赵佶喉头一窒,“师师都道你神智如孩童一般,却难得你如此懂事。来,”他伸手将纤腰一握的少女抱了下来。“朕,真是一刻,不,半刻,亦不想与你分开奈何。奈何。既做天子,又怎能多情?朕算不算辜负你呢,师师,我的好师师。”
他边呓语,已然边情火高涨,一路亲摸搓揉下去,只听李师师格格轻笑。
好事将近。
殿外忽然人声趋近。
“陛下,蔡丞相求见——”
赵佶恼怒地从榻上起身,以重帘将李师师掩了起来。
“何事急觐?宣。”
蔡京入来,身后却跟了一人。
“罪臣叩见圣上。”
“爱卿何罪之有?”赵佶一面敷衍,一面偷望帘内李师师的一双天足,雪白如葱根一般。
“臣将前朝罪臣诸葛正我点为了今科武状元,臣该死,臣不察”
“诸葛正我?”赵佶皱眉想了半日,终于想起因果,释然而笑。“原来如此。随同的便是诸葛爱卿吧?快快起来罢。蔡卿真是的,有什么前朝本朝,罪臣能臣的?大家都是熟人故旧。”
他亲自起身,去扶起跪在蔡京身后的诸葛小花。
“朕虽不能如古明君般礼贤下士,但也知人才难得。诸葛爱卿虽曾为逆党蔡王幕僚,但都是古早之事了。朕去岁还想起卿来,正想着托人查探爱卿行踪来着,一忙便给忘了。如今正好,爱卿不恤己身,以大宋为念,愿意挺身而出报效朝廷,朕再欢喜不过的。”
他唠唠叨叨,假作未见蔡京面上明显松了口气的神色,只和颜悦色,做他自以为的明君本分。“诸葛爱卿这些年去了何处啊?”
“回皇上。”诸葛小花已过而立年纪,刚猛威严之外,自有一分沉稳风度。“三年前臣因私事擅离京师,本是死罪”
帘幕内李师师百无聊赖,竟探出个头来,好奇看住蔡京与诸葛小花。
一张清水容颜,半涩半熟,诸葛正我奏对之间陡然一怔;蔡京在旁掩口咳嗽一声,诸葛正我方低头避开李师师面容,继续答话。
赵佶只哈哈一笑。
“朕本有心做亘古明君,奈何已是个多情天子。两位卿家先去罢,待朕明日得闲,再与诸葛爱卿叙叙祥符旧事。”
待二人走远,李师师早从帐中滑了出来,遍体生香。
“那两个,是什么人?”
“那个白脸的,是朕的丞相。他与高俅二人近日争风,如今找了个不尴不尬的旧人来,也是为培植羽翼着想罢。朕当然给足他面子这些事,你不懂的。”赵佶笑着揉搓师师的一对小手。
“师师不喜欢他。”李师师任赵佶摆弄,“——另外那个好,是忠臣。”
“哦?”赵佶凑在李师师耳珠旁又亲又舔。“既然师师说是忠臣,那朕便,便,嗯,重用他。朕的江山重臣越多越好。替朕分担了天下事,朕才有闲与师师同享人间极乐”
赵佶手口齐忙,需云殿中,春光缭乱。
而距离开封不过百里之遥的汤阴县内,光天白日之下,春花已是半残,而日头炎炎。
一名小小的孩童,端端正正穿着礼服,正在母亲牵引之下,来到一座学堂门外。
“儿啊,从今日起,便要好好习文练武,二十年后,做个文武双全的状元,精忠报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