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从今日起,便要好好习文练武,二十年后,做个文武双全的状元,精忠报国,为我们岳家光耀门楣知道么?”母亲温柔絮语。
“知道了,娘。”孩童声音稚嫩,答话间却镇定自若,不似等闲小儿郎之态。
抬头学堂匾额上,小篆书着“仕途如林”四字,饱满遒劲,俊逸风流。
日摇影动。
“岳夫人到得好早。”一身白衣的青年从学堂内迎了出来。他手中抱着一只小小白兔,姿容秀美,一派风流儒雅姿态。
姚氏赶忙一礼,将早已备好的束脩递了过去。“今日乃是学堂开课的大日子,妾身怎敢惰懒延误。”
“夫人莫太客气。”白衣青年面上挂住温煦笑容,直叫人如沐春风。“这位小公子,便是令郎吧?”
“正是。小犬顽劣,要劳许先生多多费心了。”姚氏将儿子向前推了一把,“鹏儿,还不快快叩见先生?”
岳飞便抬起稚嫩脸庞,看向许仕林。
——完——
第四十一章 (番外)仙·冥
(1)
“你从哪里来?”
“天竺。”
“为何来汉地?”
“寻师。”
“寻了谁为师?”
“我有五十三个师父。但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黄泉水急。
渡船上人声鼎沸,有烟花女子张起花伞,烟视媚行中对身旁一脚夫絮絮说这伞是如何被知心姐妹烧给自己。又有一伙同时归西的绿林人物占了整片船头,虎视眈眈地护着首脑,忠义一刻不改。
穿着红色比甲的青年坐在船尾不惹眼的角落。
身旁一名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好奇问他来历。
“你是怎么死的?”
——在这里最为普通平凡的话题。
类同于,你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今日天气如何,你府上何地之类的寒暄话题。
但青年想了想,俊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我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胖和尚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反正回头大家喝了孟婆汤,就全跟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了。贫僧也就随便问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
红衣青年无意识地将手垂在黄泉水面。
水花飞溅,打湿他的手腕。
胖和尚用眼角瞟了下青年骨节匀称修长白皙的手。
“那你叫什么呢?总有个称呼吧?”胖和尚主动自报家门,“我叫法云。”
“我叫善财。”
红衣青年抱着自己的膝盖。
许多混乱的思绪和记忆填充着脑海,胀得他有些头痛。
黄泉水卷起浑浊的浪。
撑船的忽然回头,“马上就到奈何桥了,都给我规矩些。”
片刻静默。
忽闻女子哀泣之声。
那烟花女子的一片桃红手绢,已被她哭成深红。
众人不语。
七日七夜黄泉之途,便要到终点了。
一上了岸,再想回头看人世,便无可能了。
来世转生,谁知道做牛还是做马,做猪还是做狗?
亲人在世,烧掉再多的纸钱,也只有这黄泉路上的七日七夜可以享用。过桥之后,饮下孟婆汤,站上善恶秤,英雄狗熊,都要轮回后再见分晓了。
“哭什么?”船家不耐。“若不是有人烧纸钱给你付渡资,你现今一双小脚就跟他们一样在路上慢慢走,看哪还有哭的功夫!”
众人随船家仰头。
两侧沿着黄泉的路上,无数贫苦之人,又或孤独之辈,横死之魂,便成群结队,迤俪百里地,在这么一条有来无回的路上跋涉着。
“看那几个孩子!”
绿林首脑莫名喊了一声。
路上两个不足三岁的幼儿,大一点的那个拉着小一点的那个,摇摇晃晃地跟在成人屁股后面走着。两个娃娃玉雪可爱,虽为鬼魂,却一丝儿狼狈相也无,脸上神情乃是认真中夹着欢喜,天真下藏着稚嫩。
“有什么好看的。”脚夫啐了一口。
绿林首脑冷哼一声。“老子有一儿一女,也与他们一样大我虽死了,好歹给他们留下了无数金银财宝,当一生无忧了。”
“一生无忧又如何?”善财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折扇,扇柄一收间敲出响亮回声。“到老了,就与他们一般?”
他扇柄遥遥指向路上几个苍老衰竭之人,一个驼背,一个瘸腿,一个盲眼,脸上皱纹深如地沟,满头白发像蛛丝一般凌乱飞扬。
一时之间,众人竟起了一丝迷惑。
真不知是当童稚幼年时死好,还是说到了风烛残年再死会比较凄凉?
又或者,活着的时候那么怕死,那死了之后又怕些什么呢?
□深深叹了一声。
“死了便也好。反正活着的时候是千人枕万人骑,若是下一世能嫁个清白人家,就是轮回时受些苦楚,都也值了。”
“胡说!”绿林首脑立马反驳。“妇道人家懂点什么?老子一生经营,多少运气加豁出命去,才挣得一份事业!要是再让老子活上个三十年该有多好——隔壁黑风寨那群王八,迟早让老子给灭了!到老就和夫人一起去扬州买房子买地,再给儿子女儿定下好亲事”
他虽粗豪,但眼中竟亮起多情而细腻的神采。
□却冷笑道,“你还是现在死了的好。你打家劫舍,现在和黑风寨群殴而死,好歹留下你老婆孩子给你烧纸。若是过两年被官府抓了,株连了家人,那可是一家子一起死,你瞧,”她指住岸边一群男女老少,背上都还插着处斩牌子未及取下,“就跟他们一样。”
“你——”绿林汉子正要发作。
船家已经暴怒。
“说了让你们规矩些,还给我吵翻天了啊?统统噤声,到地头儿了!”
前方一座码头缓缓呈现在视野之中。
胖和尚拍了拍善财的肩膀。“走吧,谁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愿下回来的时候,还能坐上船就好了,可比走路强太多呢”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
善财吓了一跳。
“一千两?”
胖和尚神秘地笑笑。“我师弟跟我是老相好儿。我们合伙骗来说要盖寺的钱,他照说好的烧了一半给我——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哎,你的渡银呢?”
“我?”善财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
和尚奇怪地问,“你没渡银,又是怎样上的船?”
“我不知道。”善财苦笑着回答。“我一睁开眼,便已在船上了。”
“连鬼门关也没过?”
“鬼门关?”
前头船已靠岸。
船板放下来。
绿林豪杰们当先跳了上去,路过船家时每人都乖乖取出一锭银两递过去。
轮到那烟花女子时,她神情骄傲地将脖子上一串珍珠摘了下来,给了船家。“可亏了妈妈信了这串东珠是假货,不然也不会给我陪到坟里。”她指指自己和那脚夫,“我们俩人的,够吧?”
船家鄙夷地看了脚夫一眼,收了明珠,让二人上了岸。
和尚紧跟着走了。
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只留下一个善财。
船家指了指跳板。
善财迟疑片刻,“我没有渡资。”
“你师父替你付了。”
“我师父?我哪一个师父?”善财眯起眼睛问。
黄泉水哗哗作响。
(2)
善财站在善恶秤上。
秤轻轻地岿然不动。
小鬼拨弄了许久,抬头说,“许是坏了。”
善财无辜地笑笑。
“你等等啊,我去找大人们来看。”
善财仍然站在秤上。
隔邻那杆秤有个将军模样的男子跨了上去,腰刀上还沾着血,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秤朝着恶的方向一头栽下去。
那将军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此生枭首敌军不知几何,此秤也是知音啊!”
旁边有个异族打扮的小卒子嘀咕起来。“敌军也是爹生娘养的。”
将军听到,眼如铜铃地一瞪。
小卒子赶忙躲在同袍的身后去。
“您走这边儿,修罗道。”小鬼从簿子上记录来记录去,磨蹭许久才过去领那将军。
“修罗,哈哈哈,好啊!修罗好啊!”将军大笑着去了。
轮到那小卒子上秤。
善恶秤轻轻向着善那边斜了一点点。
小卒子脸唰地红了起来。“不该啊,我也杀过三个人嘛”
小鬼照章宣读,“你幼时救过一窝蚂蚁,一对小鸡,一只白兔。后来又在邻居段四半夜发病时背他去镇上看大夫,救了他一命。再加上平日里孝亲善友——可惜了,要你后来没参军上战场去杀那三个人的话,倒是能入候补天道了。这会子,去人道吧。给你投生到个中原富庶人家。”
那小卒子慌乱起来。“中原?不不不,怎会是中原呢?不是我大理吗?我是大理儿郎啊”
旁边人哄笑起来。
“中原还不好?快点去吧喝过孟婆汤,你就是大宋儿郎啦。”
善财站在自己那杆秤上,看得亦忍不住一笑。
六道轮回,生前的恩怨又算是什么?
人怜己,所以惜取同形。
人爱己,所以推爱同胞。
便从这点私意开始发生,一点一滴,最终大爱成就,反弭灭了最初的为己之心。
这便是“道”。
——是哪一位师尊,哪一个世代,对自己讲这些话语的呢?
善财凝眉,努力想着。
从天竺,至中原。
自己并非凡人。
曾有覆雨翻云之能。
所以善恶秤上不能鉴别。
但究竟为何,为何会再入轮回?
一溜小跑,先前那个小鬼气喘吁吁地来了。
“喂,我们展大人来了,你先下来吧。”
“哦。”善财乖乖听话地下来。
冥府地面有黑色土壤,踩在实地上,心中颇有踏实之感。
已沉到了最底层。没什么再可失去的,比驾云时候悬在半天的心情,又有不同。
小鬼身后,蓝衣男子浓眉劲秀,抱拳一礼。
“在下展昭。”
“我叫善财。”红衣青年展扇躬身,然后抬头,眉目中荡漾起了一点兴奋和一点好奇。“我听过你的名字。”
“彼此彼此。”展昭微微一笑,“请随我往内室相谈。”
周遭魂魄纷纷投来艳羡神色。
有人悄悄议论,“那个是什么人?是不是和这位官老爷认识呀?”
“看他长得俊秀,也许是以前的老相好”先前船上和善财攀谈的胖和尚也在感慨的人群之中。“可惜了,船上都没敢动手摸他一把。”
“可惜啥?”旁边的鬼卒冷笑,“你马上就转生成孑孓了,想要摸人倒不容易,想要啃人就再简单不过。快点去罢!”
“官爷莫恼,”胖和尚笑嘻嘻地,“孑孓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等我被那些被我吸血的拍死之后,不知道是走哪条道再来这儿呀?”
“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鬼卒不耐烦地踢他小腿,“杵在这儿犯傻啊?真晦气,快点走。”
冥府捕房之中。
善财好奇地逗弄展昭所饲的一窝白色小鼠。
“这些小鼠儿,不用轮回么?”他好奇问。
展昭答,“就如此间鬼卒一样,算是投生到地狱道了。他日命终,是要再入轮回的。”
其中一只小鼠,顺着善财手指,爬到了他掌心,毛绒绒的,甚为干净温暖,毫无一般鼠类肮脏之感。
“可是身为兽类,不是该去畜生道么?”善财好生握着它,它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定定望着展昭。
展昭一笑,“就算是假公营私罢。畜生道与地狱道来比,也不算是逾规太甚。”
善财哦了一声,将小鼠放回笼中。“展大人知我来历?我却不太记得来此之前的一应事务。”
“在展某面前,就不必掩饰了。”展昭淡淡摇头。
善财心中一跳,眼神忽变。
轻佻狂意,透在他魂魄骨骼之中,透现而出。
“冥界乃是地藏王领地,无论我原本是何身份用意,此刻都是板上鱼肉,任人刀俎罢了。”善财轻叹。“展大人若怕麻烦,就判我去人道投胎,替我找个中土人家,做个父慈母爱,妻贤妾美,儿女双全,衣食无忧的员外郎,到七八十岁年纪,在下再来报道便是。”
“若有此等好事,展某不如自己去了。”展昭难得玩笑,眉间一松,如春风拂过。
(3)
展昭作东。
善财在冥府饮宴,喝了个酩酊大醉。
六道众生俱都贪酒。
酒与色一样,乃是佛门净戒。
善财就要转世之体,怕得那许多?开怀畅饮之下,竟是醉倒在展昭房中,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时,听过往小鬼议论纷纷。
原来在他昏睡之时,竟有人下冥府来,抢走了一艘黄泉渡船。
善财怅然想,是否自己所乘过的那一艘?
那艘船上撑着花伞的□,颇为明媚动人。
据说她因曾杀死自己肚中胎儿,而被判转生为了一头母牛。
母牛一生,若是经过八万四千次鞭打,直到年老倒卧,皮肉分食,之后方可再转人身,或成婢仆下贱之人。
再行善积德不知几许,可转男身。
那船上的花伞风情,何日再见?
“仙童竟在思念一名鬼妓。”
展昭推门而入。
善财一惊,知自己心思已为所读。
他笑一笑,“抢渡船的是谁呢?”
“两千年前,封神劫时,白狐现世。当时童子已在中原罢?”
善财点头。
“人王与女娲于彼时反目,人王与白狐一夕之欢,便有了该名妖子,乃涂山一脉至今存世的唯一血裔。”
“原来涂九歌是伏羲之子。”善财叹道,“本是远古神裔,却卷入这劫难之中。”
“无论多少人物现世,总要从我冥府轮转。”展昭叹息,“仙童可要出去走走?”
“算时间,我当该出去走走了。”
“怕是总不如人所愿。”
善财面色遽变。
然后匆匆起身,没头苍蝇一般撞了出去。
展昭只是缓步跟从。
冥府风光,倒也可一观。
黄泉水急,望乡台怯。
善财盲目兜了几圈,忽然停步,回头,几乎撞正在展昭身上。
“仙童”
“展大人,多谢你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说话。
展昭似也明白,点点头。“可转世去了罢?”
善财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