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也不再希望做像景人。这里是我伤心地。”
我拿出一本记事本,认真地记起来。
“这是干什么?”她疑心地问。
“只是记下你说这城市不足留恋,但仍保有格调。”
她说:“是你把话塞在我嘴里的。”
“记者都这样的。你和林医生尚有联络吗?”
“但愿尚有联络。听说他在什么地方大嫌其钞票。当初匆匆分开,现在他应该付出一些了。”
“如此说来,你还是始终知道他在那里的?”
“不知道。”
我同情地说:“林太太,这件事对你言来一定不太公平。够你受的。”
“这是实话。这件事破坏了我的一生。我自己也太任性了。其实我爱他比我自己知道的更深。当我知道他对我不贞,我生气万分。想想看,他就把她放在我的屋子里!”
“据我知道他把全部财产给你,自己是扫地出门的。”
“那只是敷衍一下。你总不可以伤了女人的心,毁了她一辈子,抛给她两块糖就没事了。”
“没错,我同意你的看法。照我了解这件离婚诉讼至今还一一没有撤消。”
“撤消了。”她说。
“撤消了?”我问。
“是的。你想我为什么回到橡景来?”
“来看老朋友的。”
“这里我已经没有朋友。曾经是朋友的也都搬走了。看来每个有关的人都搬走了。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瘟疫?”
“倒不是,只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了背运。”我说:“铁路改了道,还有一些其他的零星事。”
“嘿。”
“照我看来——既然你把离婚诉讼撤消了,你还是不折不扣的林太太。”
“我当然是。”
“而你在离开他之后,21年了,不知道他在那里?”
“我——喀!我记得你说过的,我们不讨论我的私事。”
“决不发表——”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你的背景。”
“你可以不必关心我的背景。”
“这种题材应该用大众关心的角度来处理,”我说:“例如离婚之害等等。你和林医生在这里已经建立社交地位便有不少朋友,然后晴天霹雳,这种事降到你身上。你所面对的是要重新改变生活环境。”
她说:“我很高兴你肯从我的立场来看这件事。”
“我希望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样。我能再多知道一些,就更能使这故事真实化。”
“我说过,你很会把话塞到别人嘴里叫别人讲出来。”她说:“我不会讲话。你在替我讲话。”
“如此说来,我被授权用你的口气来写故事啦?”
“是——也可能不可以。想一想还是要对你说不可以。我认为对这件事,你什么都不提最好。你可以说诉讼被撤消了。如此而已,到此为止。我不希望你再弄一篇文章来使这些三姑六婆又兴奋起来,有题材可以嗑嘴唇皮子了。”
“你没有什么丑闻呀,一切都是林医生的。”
“我想我自己也笨。假如我学多一点,我会看紧自己先生,即使发生这种事,我做我的林太太,别人也没辄。”
“你是说继续在橡景住?”
她大声说:“老天,绝对不是!这个地方就是‘土’死了,现在还保有‘土’的特性。喜欢‘土’的人倒是好地方。”
“也许这些年来你旅行了,所以看出这里‘土’了。也许橡景没有变,是你变了。”
“有可能。”
“林太太,现在你定居在那里?”
“这个旅社里。”
“我是说你的永久地址?”
“你要登在报上吗?”
“有何不可?”
她笑出声道:“我如果告诉你,才是痴人梦想呐。不行,橡景要拜拜了。橡景对我是伤心地,我要和她永远拜拜了。”
“我一直想你希望离婚的事早日成功,你可以完全自由。”
“我不要自由。”
“容我问一声为什么呢?”
“不关你事。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这里来办一些私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忍受你们记者东问西问呢?”
“这里的人对你好奇心依然很重。很多人对这件当年大事,希望知道结局篇是怎样的。”
“那些人?”
“很多人。”
“能不能指出一两个来听听。”
“很多我们舌锋报的忠实读者。”我说。
“我不相信。他们不会想起搬出这里1/4世纪的人。”
“最近你有没有和人谈起过这件离婚案子?”“
“谈起过又如何?”
“我只是随便问问。”
“年轻人,你想知道的太多了。”她说:“你答应过我不过问私人事件的。”
我说:“你给我们什么,我就写什么,林太太。”
她说:“我什么都不给你。”
“老实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认为,像你——对不起,林太太——一像你这样有媚力的女人,一定会在离开这里后,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另外又结了婚。对不对?”
“谁说我又结了婚了?”她反对地说,双目圆圆地发光。
“最好橡景的人少来管别人闲事自扫门前雪。”
“当然,大家更有兴趣的是那林医生和女护士又到那里去了?”
“他们去那里了,更不关我事了。我自己要管自己生活还来不及呢。”
“但是你撤消这件离婚诉讼,等于没有发生想离婚这件事了。于是你仍是林医生合法的太太了。你仍是林太太——除非在雷诺、墨西哥或别的地方有离过婚——”
“没有。”
“这一点你确定?”
“我的事我当然知道。当然可以确定。”
“但是他有没有呢?”
“他有没有踉我身份没有关系。离婚案是在橡景悬案未决的。橡景法院对本案有全部的管辖权。在橡景法院判决或是当事人撤消前,任何其他法院的判令一毛钱不值。”
“这些是你律师教你的吗?”
她说:“赖先生,有关这件事,已经超过我们该讨论的限度了。我无意于公布我的私事。你想知道我对橡景的看法,我已经说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因为眼镜破了,我有点头痛,那个仆役实在可恶!”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你不会登任何林医生的消息吧?”
“撤消离婚诉讼的行动,在法院是有登记的。”
“又怎么样?”
“那是新闻。”
“好,就登这新闻好了。”
“你回来橡景是新闻。”
“这也可以登。”
“你说的是新闻。”
“我什么也没有说。是你在说,我连反驳的机会也没有。我说的,我都不希望你登。赖先生,再见了。”
我殷勤地向她鞠躬。“林太太,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
我走上走道,她把门在我身后关上。
我走回舌锋报报馆。
“你们报馆有没有人专门重写新闻稿的?”
“当然,赖大先生,”她说:“那是专为王牌记者用的。”
“人在那里?”
“就在那边角上,阿三,王阿三。”
我说:“我才自林太太那边得来一个独家专访,谈话内容非常有兴趣,登出来的话她会拒绝承认,甚至告这家报馆。我们登不登?”
“不登。”她想都不想地回答。
“故事会精彩万分,你们的读者会喝彩的。”
“会增加新的订户吗?”她问。
“绝对。”
“新订户自何而来?”
“你怎么会这样悲观呢,没有信心吗?”
她笑了。“赖先生,我们报纸业务陷入困境,一无进展。我叔叔是个老古板,当然他绝不喜欢和人打官司。”
“他叫你和我一起出去吃饭以便得到一些新闻,不是吗?”我说:“这样说来,他还是在钻新闻的。”
她说:“谢谢你又提起那件事。你采访到的实况如何?”
“不行。”我说;“你的叔叔要登出来,我就告他。”
“告诉我,满足了下我的好奇如何?”
“我知道你。”我说:“一旦我把故事内容告诉你,你就收线不管我了。我宁可被你用线牵到。我要看你教我如何点菜的样子。”
她说:“得不到消息,我叔叔就不会同意我再跟你出去玩的。”
“有些可能。”我承认:“我会再想点办法出来。”
“戴爱莲那只箱子你进行得如何了?”她突然问。
我说:“等一等,一次我们谈一件事。戴爱莲的箱子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说;“我办不下去的就只好交给你来办。你活动范围大。我们追查了劳弥勒。也追查了戴爱莲,发现他们所填地址都是伪造的。我们无法再追下去。自然,我们也一再研究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些什么?”我问。
“你仔细问了箱子的来龙去脉。”
“又如何?”
“于是我们也给铁路管理局去了信。今天早上我收到回信。确是已经有人申请赔偿,不过不是戴爱莲,而是哈爱莲。”
“你有她的地址吗?”
“有。铁路局对沿路地方报相当优待的。”
“你要去见她吗?”
“你呢?”
“没一定。”
“她会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注视我半晌,无可奈何地说:“你也真会玩,只收进不付出。”
我说;“抱歉,丽恩,你希望合作,互换资料。我却不能这样办。你在报馆工作,你要内幕独家消息,我要的不一样。公布了对我这一行有害无益。”
她用铅笔在她桌前拍纸簿上乱划没有意义的图书。过了一下,她说:“也好,我们彼此弄清楚了。”
“你叔叔在吗?”我问。
“不在,钓鱼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早上。”
“那么他不知道这件大新闻。”
“什么新闻?”
“林太太的回来。”
“喔,”她说:“走前他知道的。她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出发。”
“他肯让你一个人面对这种大新闻出报纸?”
她又画了很多无意义的图案,说道:“唐诺,自新闻观点说来。这件不是大事。这里已经没有太多人关心林太太。那是历史,绝大多数认识她的人已离镇而去。当时大家在赚钱,赚不到钱就一个个走了。”
“这个镇到底怎么了?”我问。
她说:“连底都漏了,铁路迁移了。地下矿炸到了地下水,矿工淹死了不少,现在还挖不如尸体来。连续的不顺利:镇运下降,人口也快速下降。”
“你叔叔始终在这里?”
“是的。他的脚长了根的,死活都在橡景。”
“你呢?”
她的眼睛冒出痛恨,她说:“我要有办法甩掉这里的话,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她指向一个小隔间说:“走得快到你不能相信,我的帽子、大衣都在这里面。你只要告诉我到大都市我不会饿死,我会连帽子、大衣都不要了。立即走。”
“既然你的想法那样强烈,你早为什么不去大都市闯闯看?”
“早晚都一样,总是要去的。”
“某甲会怎么想?”
“别老提某甲。”她说。
“你的某甲不会是个大个子,下巴上有条裂缝的吧?”
她恨恨地猛划几笔。“我不喜欢你老油腔滑调。”她说。
“我没油腔滑调。我在问问题。”
她把铅笔放下,抬头看我。“赖唐诺,你在兜圈子。”她说:“你不是在逗我。你聪明,能手,小心。我看得出有件大事,如果我能知道全貌,我极可能利用它而能到大都市去。事实上,我也等很久才有这机会。”
“这样说法的话,”我说:“我能做的也最多是祷告一下。”
“祷告?”她问。
“祷告你不要出事。”我说,开始走向大门。
我感到背后的她,站在柜台旁,看向我,又恼又恨,但我也没回头。
我走回旅社。职员说有过长途电话找我。我回自己房间,用电话和柯白莎联络。“唐诺,亲爱的。”她迫出最甜蜜的声音对我说:“你以后千万别再如此做。”
“做什么?”
“走出去就和白莎脱了线。”
“我有工作在做。”我说:“我走出去是在办公。事实上差一点误了大事。今后不论电话、电报、要我们付钱进来的,你都该付钱收下来,扣我薪水好了。”
“可以,可以,唐诺。”她说:“白莎这几天心境不好。不知那条筋不对,心里烦。”
我问:“你给我长途电话,是要告诉我你心烦的?”
“不是,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你是对的。”
“对什么?”
“林医生的事。我从医师公会着手调查。花了不少劲,不过我查出来了。”’
“查到什么?”我问。
“在1919年,”她说;“林医生填张申请表改自己的名字为蒙查礼。于是他们改发了他证书,现在在圣卡洛诺开业——耳鼻喉科。”
“那很好。只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原因。”
她用糖衣包住了她每一个字。“唐诺,白莎要你帮忙。”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她说:“说起来也都是你不好。”
“什么事?”
“我们的客户不要我们了。”
“什么意思?”
“王先生给我一封挂号信。他说他给我们的任务是要找林太太,不可以打扰林医生。他认为我们未依指示行事,所以他叫我们一切调查工作到此为止。”
她等了—下,听到我无言以对,她说:“唐诺,你还在听吗?”
“是的,”我说:“我在想。”
白莎叫道:“老天,不要挂了长途电话来想!好吗?”
“我明天一定会回来见你的,”我说。把电话挂上,听到那边白莎还想再说话。
我坐在房里一个人想了抽两支烟的时间,然后我拿起电话说道:“给我接林太太的房间。”
柜台说:“对不起,赖先生,林太太退房了。她收到一封电报,说是立刻要走。”
“有没有留下要去什么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