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摇头不语。又行不多远,见一妇人急急行路,那妇人约莫三十七八,身着青布衣裳,头裹丝巾,手提着一个竹篮,竹篮之中盛着数枚鸡蛋、几张烧饼。苏公侧身相让,那妇人望了苏公一眼,遂低下头去,面红如桃,急忙用一截丝巾遮了面。苏公见那妇人俏美面容,顿时惊诧不已:不想这妇人长得如此清秀漂亮,却不知其少女之时,是何等美人!瞥身之际,苏公见那丝巾上绣着数朵梅花,又闻得一丝清香,不觉心动。苏公望着妇人往临江书院正门而去,欣然而笑。苏仁见状,问道:“老爷又何故发笑?”苏公笑而不语,行了数步,忽幽幽长叹一声。
主仆二人将近定惠院,苏仁忽自怀中摸出一布包来,道:“老爷,且看看这些。”苏公诧异道:“此是甚么?”苏仁解开布包,却是些纸团。苏公问道:“从何而来?”苏仁笑道:“老爷曾告诫我等要留心细微之处,在湖州道观中,老爷曾在废物坑中寻得线索,苏仁时时记着,此便是我自不倦堂墙下废物坑中寻得的。”苏公惊叹道:“亏你如此细心,且一一看来。”主仆二人便蹲在道旁查看纸团。展开纸团看来,多是诗句,或是学子答题。苏仁接连取过两个纸团,展开来看,正反两面皆无一字,竟是一张白纸,不由丧气道:“无有用处。”苏公道:“若不查看,怎知无用?”苏仁又取一个纸团,展开来,见得纸团内有一些线头,道:“不想这朱溪还做针线活儿。”苏公抬头来看,道:“此非缝补衣裳之用,端是用来装订书卷的。”言罢,苏公猛然一震,急问道:“这页上写的甚么?”苏仁见状,方才看纸上,只有三个字,奇道:“吉梦录,此是何意?”苏公惊诧不已,拿过纸来,但见页正中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
苏公目瞪口呆,喃喃道:“不想果真有此书!”苏仁不解,询问其故,苏公遂叙说鲁氏所言,苏仁方才明白,道:“如此言来,此案乃是因此书而起,庞广谋害朱溪,夺得此书;周中螳螂捕蝉,又杀害庞广,凶手更是黄雀在后。”苏公望着那页纸,思忖道:“我等只道真凶是温七,觊觎院主宝座,实大错特错也。”语音渐小,良久无语,忽道:“我明白矣,我明白矣。”苏仁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我明白此书藏在何处了。”苏仁疑惑道:“藏在何处?”苏公手捋胡须,道:“初始,我见得朱溪房中有剪刀针钻线团,未曾留意,今见得此些断线,还有空白纸页,方才醒悟。朱溪定是将《吉梦录》拆开来,分作数份,而后又自书橱中取出数卷书籍,剪断其装订线,将各份《吉梦录》分装订在多卷书中。那朱溪书斋中书卷近千卷,那贼人前来找寻,只顾看那每册封面,哪里料想到朱溪会将其分散开来,隐于众卷中。”苏仁拍手道:“原来此书就在书斋中,只是那书籍甚多,我等亦要费些力气,一一翻看。”苏公笑道:“我等先看书卷装订线,凡线新者,可疑。”苏仁笑道:“老爷说的是,我等此便去请徐大人一道找书。”苏公思忖道:“徐大人已回黄州城去了,我等须到府衙见他。”
苏公、苏仁遂取道往黄州城而去,一路乜些,约莫半个时辰,入了黄州城。苏公觉得腹中饥饿,方知已近晌午,便询问苏仁可曾带得铜钱。苏仁答道:“仅十余文钱。”苏公笑道:“足矣足矣。”主仆二人沿街前行,见得众多摊铺,其中有一处面摊,苏公笑道:“便在此处吃碗面罢了。”苏仁点头。那面摊主见得吃客,急忙上前招呼,苏公见旁边一桌只坐着个老汉,便挨着坐下。苏仁只道来两碗面。那摊主唱声喏,转身去了。苏公抬头望那老汉,一身乡野村夫模样,约莫五十余岁,脚旁放着一个大竹篓。苏公不由好奇,拱手道:“打搅老伯了。”那老汉正低头吃着面,抬头来看,急忙咽下口中面,道:“甚事?”苏公指着竹篓道:“此竹篓编织精巧,可是老伯所编?”那老汉摇摇头道:“我又不是篾匠,不会编的。”苏公道:“我听朋友言,黄州有一个吴姓篾匠,手艺甚是精湛,老伯可识得?”那老汉细细打量苏公,笑道:“听你言语,不象我黄州人,却也晓得吴老四的!若说篾匠,吴老四手艺当是黄州最好的,我这篓便是他编的。”苏公暗自高兴,原来那篾匠唤作吴老四。
苏公道:“可否借我一看?”那老汉点头,遂取过竹篓,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竹篓,左右端详。那老汉于一旁道:“算来我与那吴老四还是亲戚,我姑丈与他父亲是表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会给我编篓。”苏公诧异,道:“他编织还要看人不成?”那老汉笑道:“客爷有所不知,那吴老四手艺甚好,编出的物什比其他篾匠精致,但工钱却比他人高出倍余,寻常百姓人家只图耐用、便宜,精致与否倒是其次,自是不会请他。但官宦大户人家喜好精致,多请他编织。我与他是亲戚,故而便宜些个,否则我不会请他,他亦不肯答应。”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转着竹篓,果发现一根主竹篾皮上刻有一个“吴”字,与庞广室内小竹篓所刻“吴”字一般!
苏公暗自惊喜,忙道:“请问这吴老四现住何处?”那老汉摇摇头,道:“吴老四去年便已归西了。”苏公一愣,道:“他已死了?”那老汉点点头。摊主端得两碗面来,道:“客爷,面来了!”苏公举起箸来,低头看那碗面,不由唬了一跳,好大一碗!面上撒满肉丝,遮莫有二三两肉。苏仁愣愣望着苏公。苏公迟疑须臾,招呼摊主。摊主急忙过来,笑道:“客爷还有何吩咐?”苏公指着面碗,道:“此面每碗多少文?”摊主道:“每碗一文。”苏公惊诧不已,道:“怎的如此便宜?且肉丝甚多,岂非要亏折?”摊主笑道:“客爷定是自他乡来,不知黄州肉价。”苏公奇道:“店家说的是,我本川蜀人,方来贵地,不知肉价。”摊主道:“黄州肉贱价,一文钱两斤。”此刻又有人召唤摊主,摊主流水去了。苏公惊诧道:“不想黄州肉贱如此!”苏仁笑道:“如此言来,我等可餐餐食肉,岂非更好。”苏公叹息一声道:“谷贱伤农。”同桌那老汉忽接口叹道:“客爷说的是,黄州本土地贫瘠,农家争相养猪喂鸡,一时过多,官家又加收牲畜捐税,本指望赚些盐米钱,却不想肉价大跌,只得贱价卖出,卖不出者便自家食用。”苏公闻听,叹息不已。那老汉又叹道:“即便如此,进城来卖还要费些周折。”苏公不解,忙询问其故。那老汉叹息一声,摇摇头,一口喝完余下面汤,放下一文钱,背起竹篓,径自走了。
苏公望得老汉离去,正准备吃面,忽闻得有人高声喊道:“快走呀,青城派来了。”苏公甚是诧异,却见沿街众多摊贩惊恐万分,纷纷收拾物什,呼夫唤妻,东奔西逃,又不免遗落些物什,一时混乱不堪,街上一片狼藉。苏公见得此情形,惊诧不已,喃喃道:“不知这青城派是甚门派,黄州百姓竟如此恐惧?”苏仁奇道:“苏仁倒是听说过青城派,其在江湖中颇有声望,高手辈出。不过青城派应在我川蜀境内,怎的到江北黄州来了?”苏公见面摊摊主毫无动静,不觉奇怪,遂召唤道:“店家,不知发生何事,市井如此慌乱?”摊主叹息道:“是清城派来了。”苏仁奇道:“青城派本在川蜀,莫非在黄州又有分支不成?即便如此,亦不必如此惊恐?”摊主奇道:“本在川蜀?他等本就是黄州人。”苏仁奇道:“莫非黄州亦有青城派?他等习武之人,当以武德为先,保一方百姓平安才是。”摊主面有怒色,疑惑道:“甚么习武之人?甚么保一方百姓平安?客爷说的好听,他等便是为欺负百姓而来,横行霸道,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收取市金,但有不顺眼者,砸你摊铺,打你个半死不活。”苏仁闻听,怒道:“如此败类,当除之而后快。”摊主听得,唬了一跳,把眼打量苏仁,低声道:“客爷,且小心说话,若被他等听得,恐大祸临头呀。”苏公思忖道:“他等在黄州城中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为何官府不管治?”摊主望着苏公,道:“客爷好生有趣,他等本就是官府雇来,又怎会管治他等?”
苏公一愣,奇道:“他等本是官府雇来?雇作何用?”摊主道:“官府道我等市井百姓摆摊开铺混乱不堪,甚是不雅,便要清城肃民,但有反对不从者,轻则砸你摊铺、打断手足,重则抓你入狱,严刑治罪。”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是江湖的青城派,却原来是官府的清城派。”苏公闻得,气愤不已,道:“如此岂非如强人贼寇一般?”摊主低声道:“强人贼寇还讲道义,不欺压穷苦百姓,他等怎比得强人?”苏公连忙放下碗筷,令苏仁付了面钱,道:“如此可怕,店家快速速收拾一番,暂且躲避一下。”摊主摇头道:“客爷且慢慢吃便是,不打紧的。”苏公不解。摊主道:“那清城派说是清城肃民,实则是为了收取钱财。我每月交纳三百文与他等,求个安心,他等便不理会我了。”苏仁悟道:“那些四散奔逃者,便是未交纳钱财与他等!”摊主点点头,叹道:“正是。他等每月只赚得三四百文,若交去三百文,怎生养家糊口?”苏公叹息道:“店家言之有理,人者,先为糊口,若糊口不成,便只死路一条矣。”苏仁道:“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或许便是此了。”摊主闻听,惊恐万分,急忙道:“客爷且毋再言,此等话语若叫官府闻得,是要杀头的。”苏公叹息道:“不想徐君猷竟如此治理州府!可惜可叹!”
正言语间,但见得七八条汉子,或持长棒,或握钢刀,一路横扫而来,有来不及收摊者,只得抓起钱袋,弃了摊子,仓皇逃窜。众汉子见得摊位有好吃的,先吃些则个,其余推倒在地,踩上几脚;若摊位上有好看物什,亦拿些则个,其余统统砸烂。有一白发苍苍老婆婆,约莫六七十岁,摆些纸钱香烛,偏偏腿脚不灵,逃脱不及,被众汉子围住。一汉子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往日打你,街坊言我等欺老恶小,今日便不打你,我等亦孝顺一番,来来来,且烧些纸钱香烛与你,留在阴间慢慢受用。”众汉子皆大笑,将摊点上的纸钱香烛聚集一堆,一汉子将老婆婆拖上前来推倒在地,又一汉子取来火种,点燃一把纸钱,笑道:“死老太婆,这些钱够你受用的了。”
苏仁见得,不由火冒三丈,哪里按捺得住,早冲将过去,来扶老婆婆。众汉子见得,以为是老婆婆儿子,笑道:“你这死娘,无有钱用,好生造孽,你这儿子好不孝顺,反叫我等焚包烧钱。”苏仁冷笑不语,搀扶起老婆婆便走,众汉子皆大笑。出了数十步远,早有左右街坊上前来扶。苏仁返回身来,往众汉子走去。那厢苏公见得,暗叫不好,急忙上前拦住。苏仁无奈,只得恨恨作罢。却不想苏仁瞪目之情被一汉子窥见,那汉子遂告知众汉。众汉一拥上前,围住苏公、苏仁。一汉子手持木棒,喝道:“你这厮,望么子望,莫非想死不成?”苏公急忙好言赔礼。一汉子推开苏公,骂道:“你这胡子,不干你事,且闪一旁喝茶去。”言罢,抡起木棒,扑头盖脸打将过来。那厢苏仁眼急身快,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厮手腕,木棒脱手飞去。那厮“哎呀”一声,收回手去,哇哇大叫,原来那手腕竟被苏仁踢断。众汉子见状,皆扑将上来。苏仁手法甚快,早抢过一条木棒,打将起来。
市井百姓见状,远远围观,亦有胆大者近前几步,高声助威。七八人打成一团,不多时,众汉子皆被苏仁打倒在地,痛苦叫喊。苏仁弃来木棒,来见苏公,有好心人低声告诫:且速速离去,若清城派头领包虎来了,便难逃脱了。”苏仁冷笑道:“甚么角儿?我倒想见识一番。”苏公生气道:“休要逞狂,速离此处。”主仆二人正待离去,那厢有人高声喝道:“贼人休走。”苏仁回头看去,只见众汉子拥着一条大汉追将过来,那汉子约莫三十上下,身高体大,气势汹汹。苏仁让苏公暂且躲避,苏公无奈,道:“休要伤他等性命。”且躲闪一旁去了。
众汉上得前来,一汉子擦着鼻血,指着苏仁,道:“包爷,便是这贼人。”那包虎凶眼园睁,上得前来,呵斥道:“你这贼人,莫非想造反不成?”苏仁冷笑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以壮打老,以凶压善,便是你等行径?”那包虎怒道:“你这贼人,不知死活,打狗也要看主人,也不打听我包虎在黄州城是何等人物。”苏仁冷笑道:“也不过是条野狗罢了。”那包虎大怒,上前便是一拳。苏仁身子一闪,躲过去了。那包虎一拳落空,遂又是一拳,苏仁又躲闪过去。众汉只当苏仁胆怯,皆高声叫喊助威。包虎一连七八拳,竟连苏仁衣角也未碰着,甚是恼怒,遂抽出腰刀,砍将过来。苏仁冷笑一声,一闪身,反扫一腿,正踢在包虎脸上,包虎“哎呀”一声,翻倒在地,钢刀掉落一旁。苏仁拾起钢刀,近得前来。包虎惊恐不已,连忙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瞎了狗眼,冒犯爷爷了。”苏仁冷笑道:“你平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今日怎龌龊如狗?”包虎连声道:“小的再也不敢了,爷爷便饶过小的这回。”苏仁手一扬,将钢刀抛在屋檐上,径自走了。
不出十步,有人惊呼道:“小心!”苏仁早料想那包虎不肯善罢甘休,猛然一闪身,但闻“啪啪”两声,两枚暗器打在苏仁身边一棵树上。苏仁顺手拾起一粒石子,打将过去,那厢包虎一见,抓过一名汉子挡在前面,但闻那汉子惨叫一声,那石子正打着那汉子鼻梁,顿时鲜血直流。包虎大喝一声:“各位弟兄,打死这厮赏银十两。”众汉子闻听,死命价蜂拥上来。苏仁冷笑一声,抽出分水娥眉刺,打将过去。
众汉子方才本已吃亏,此番仗着人多壮胆,不想苏仁如此威猛,声东击西,指头打脚,那分水娥眉刺甚是锋利,招招见血,说话间伤了五六人,其余人等心惊胆战,纷纷后退。那包虎见苏仁如此厉害,惊恐不已,只恨得咬牙切齿,遂双手一抬,对准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