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猷怒道:“这厮好生猖狂!”张锦洲道:“登州通判元悟躬乃是郑浩然挚友,遂上奏朝廷,发誓缉拿常兴,为友报仇雪恨。登州百姓亦痛恨此贼,约莫十天后,有百姓发觉常兴贼穴,遂首告官府,元悟躬率人包围贼窝,那常兴见难逃脱,遂引火自焚。朝廷闻得凶讯,遂着锦洲前往登州,协查此案。待锦洲赶至登州时,此案已了结。元悟躬将郑浩然遗物交与锦洲,其中便有郑浩然数本剿贼奏折。”徐君猷道:“张大人可曾见得此诗集?”张锦洲摇头道:“郑浩然遗物中确有诗集,锦洲亦曾细读,却无有此等艳诗。今细想来,此卷《吉梦录》字迹当是出自郑浩然之手,端的蹊跷。”
苏公思忖道:“郑浩然一案已然了结,却不知锦洲知晓一事否?”张锦洲道:“何事?”苏公道:“财宝。”徐君猷奇道:“甚么财宝?”张锦洲道:“郑浩然为官清廉,并未留下甚么钱财。”苏公摇头道:“非是郑浩然钱财,而是海贼常兴所掳财宝。”张锦洲道:“当年锦洲亦曾询问此事,郑浩然曾追查财宝下落,似有眉目之时却被贼人所害。那常兴死后,便无人知晓财宝藏于何处了。后登州府曾竭力找寻多次,皆未有获。”苏公道:“依锦洲所知,那财宝有几多?”张锦洲摇头道:“不敢思量!”徐君猷猛一击掌,惊呼道:“我明白矣。这《吉梦录》便是郑浩然生前所书,财宝玄机便隐在此书中!”
张锦洲一惊,道:“如此推想,亦有几分道理。元悟躬与郑浩然乃是故交,自是识得郑公字迹。”苏公思忖道:“或许在登州之时,元悟躬便见过此《吉梦录》。”徐君猷疑道:“张大人之所以未见此书,或是元悟躬早已私自藏之,可惜四年来,他竟一直未能解开玄机。不知朱溪怎生知晓此事,竟将此书盗走。元悟躬不敢声张,只得暗中行动。可惜那日言语时说露了嘴,被苏大人识出破绽。”
苏公摇头道:“若如此,徐大人库房所存抄本怎的失窃?”徐君猷一愣,疑道:“今朱溪、元悟躬已死,还有何人知晓其中秘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晓何人矣。”徐君猷、张锦洲惊道:“何人?”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你道此人是谁?”徐君猷一愣,摇头道:“我怎生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道:“此人便是徐大人!”张锦洲大惊失色。徐君猷愣道:“苏大人怎言是我?”苏公笑道:“徐大人为何抄录一卷,封存库房?徐大人为何将真本收之密处?徐大人乃是想破解书中玄机,图谋财宝。”徐君猷顿时语塞,脸色铁青。
苏公忽然噗嗤一笑,道:“徐大人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心中有鬼?”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好个苏轼,竟是睚眦必报之人。”张锦洲亦醒悟,笑道:“子瞻顽性不改,几将唬住锦洲。”苏公笑道:“锦洲可曾见过郑浩然?”张锦洲道:“锦洲与他有一面之交。”苏公叹道:“可惜只有一面,却未见得其另一面。”张锦洲一愣,不解其意。
夜深人静,远处闻得几声狗吠声,微风拂过,却无丝毫声响。一条黑影入得院来,贴墙而行。厢房中兀自有些光亮,那黑影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凑眼过去,窥视房内。而后至厢房门旁,伸手试探,那门竟未合严,轻轻推开,蹑手蹑足,进得房去。那光亮却是自内室传出,内室中有一案桌,一端叠着些函件,另一端一尊羊角烛台,燃着两支红烛,左侧书厨摆列众多书籍卷本,右侧一张雕花木床,悬有一顶耦合蚊帐,床上一人覆盖被褥,斜倚床头,一手伸在被褥外,兀自拿着一卷书,只是双目闭合,原来早已睡着。
那黑影悄然入得内室,环视四下,正望见床上人所持书卷,封面上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那黑影猫身近得前去,伸手轻轻拿过书卷,床上人怎生知晓。那黑影就着烛光,翻阅前后,正是所求之物。得手之后,遂转身退出内室,未待出厢房,眼前忽然大亮,那黑影大惊,方知中计,又欲返身内室,却闻得身后有人笑道:“深夜来访,怎不先言语一声,徐某怠慢居士了。”那人急忙回过身来,徐君猷与两名提刀公差正立在内室门口。厢房门开启,早涌进五六名公差来,一拥而上,将他缚住,火光照着那人面孔,正是青荇居士。
徐君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些风声与你,你便来了,不想此书竟有这般魔力。”苏公自门外进来,叹息道:“青荇居士是何等精明之人,怎的也未思量一番,端的失策。”青荇居士满脸惊诧之情,苦笑一声,道:“青荇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徐君猷道:“有甚好奇?”青荇居士叹道:“我闻人说,此书颇有些趣,不由动心想看看,料想徐大人不肯借我,只得出此下策,看后必然奉还。”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青荇居士,今被本府擒得还兀自诡辩。”青荇淡然道:“青荇不过是偷盗了一卷书,况且尚未得手,不知徐大人如何处置青荇?”苏公笑道:“青荇居士深入简出,少与外人来往,不知听何人言及此书?”徐君猷亦问道:“知此书者,少之又少,你听何人言及过?”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乃是元悟躬元大人。”徐君猷笑道:“我等早知是他,因他乃是你同谋!”青荇居士冷笑道:“徐大人若要诬陷在下,亦需有真凭实证,方才令人信服。”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只道青荇乃贤人居士,却不想暗中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青荇居士冷笑道:“青荇不知大人说甚?”徐君猷叹道:“苏大人言幕后真凶乃青荇居士,本府不肯信其言,今夜得以亲眼目睹,本府方信苏大人之言。青荇居士,你便是杀害朱溪、元悟躬的幕后真凶!”青荇居士冷笑一声,道:“徐大人须三思而后言,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与元悟躬元大人合谋,利用温七、周中之贪心,用毒蛇杀死朱溪。元大人之心腹程贯已招供,朱溪之死,非是毒蛇,而是死前曾饮得一杯酒。府衙仵作勘验尸首时曾报知徐大人。”徐君猷点头道:“只是朱溪室内并未见酒壶之类,本府初未在意。而苏大人在窗外竹林中拾得一小瓷瓶,那瓷瓶兀自逸出酒气。”苏公道:“周中谋杀朱溪后,自窗口入竹林逃离,惊慌之间,险些滑倒,掉下小瓷瓶。”青荇居士哈哈笑道:“周中杀人,与我何干?”
苏公笑道:“周中杀人,所用之竹叶青蛇与毒酒,皆是居士所出。”青荇居士冷笑道:“何人见得?”苏公淡然道:“此正是二月天,蛇虫尚在冬眠中,哪里寻得来毒蛇?苏某询问过捕蛇猎夫,唯青荇居士好收养毒蛇,用来浸泡药酒。居士好酿美酒,又善制药酒。此酒乃绝世佳酿,天下难得。黄州城能饮得此美酒者,少之又少。苏某逶迤至黄州,却能饮得青荇居士美酒,实乃居士美意也。可惜苏某饮得此酒后便难以忘却。”徐君猷道:“那小瓷瓶酒便是你所酿美酒。周中献与朱溪,只可惜酒中却下了蛇毒。”
苏公道:“此计若得逞,外人只当是意外,不再追查。可惜徐大人起了疑心,令程贯暗中追查。你等无奈,只得嫁祸庞广。周中将装蛇竹篓置于庞广床下,意欲让徐大人发觉,认定凶手便是庞广,而此刻庞广早已畏罪潜逃,一切便已顺理成章。”徐君猷道:“可惜周中行径被苏大人察出破绽,阴谋遂告败露。”苏公道:“居士可知那装蛇竹篓有何蹊跷?”青荇居士一愣,默然不答。苏公笑道:“居士所请篾匠可姓吴?那吴篾匠手艺甚好,收价比其他篾匠贵出一倍,寻常百姓制作竹具,只求耐用,自是喜贱厌贵。那吴篾匠却只给大户人家制作竹具,每制作一件,便要留下一处小小暗记。想必居士不知此事吧。”青荇冷笑道:“甚么暗记?”
苏公笑道:“那竹篓底侧有一根篾片刻有一行字,如蚂蚁一般大小,乃是‘龚璞之家用’五字。”青荇闻听,脸色顿变,惊慌之情溢于面目。徐君猷闻听,心中暗笑:这苏轼好生狡诈,诳人竟似真的一般,可他又怎知青荇居士本名龚璞之?
苏公笑道:“射杀周中,或非你之意,不过谋害元悟躬却是你所为?”青荇居士辩道:“我闻那元大人乃是自杀。”苏公笑道:“居士必定要言:元大人乃是死于密室,门窗皆自内闩住,又无密道通外,房瓦亦未有掀动迹象,元大人躺在室中,怎生杀他?又怎生逃脱?”徐君猷道:“本府勘验现场之时,亦认定元大人系自尽身亡,竟未料想另有凶手!”青荇居士冷笑道:“苏大人有何逃脱高招?”苏公淡然笑道:“任他一桩密室杀人命案,绝非是邪门法术,不过是其行事巧妙,在死者、凶手、目击证人、凶器、行凶方式、逃脱方式、密室本身玄机等做些手脚,迷惑他人罢了。昨日,苏某细细勘验元大人书斋,居士杀人之法,不甚新奇。”青荇居士叹息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青荇不过一隐士,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为何要杀人害命?”
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问的是,此便是毒蛊害人之动机。居士为何要谋害朱溪、元大人?其实动机早已明了。”徐君猷扬起手中书卷,道:“便是此卷《吉梦录》。”青荇居士苦笑道:“不过一本淫诗集罢了,怎生杀人?”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初始,我等亦只当此是本淫诗集,不知其中玄机。朱溪、元悟躬知晓其中玄机,从而招来杀身之祸。”青荇冷笑一声,道:“什么玄机?”徐君猷淡然一笑,望着苏公。
苏公道:“此中曲折始于年前,朱溪前往京城办事,不知怎的识得了一风尘女子,这妓女唤作云梦雪,本是登州人氏,自登州至京城,落籍京城寒碧阁,因其色艺俱佳,遂成第一行首,在京城勾栏颇有些名气。朱溪宿住寒碧阁,乐不思蜀。缠绵三日间,朱溪见得云梦雪有一本诗集,便是此卷《吉梦录》。朱溪万万未曾料到,此卷诗集竟招惹了杀身大祸。”青荇居士面无表情,形如木雕。
徐君猷道:“只因此卷诗集隐藏了一个秘密,登州海贼常兴的藏宝处。”青荇居士闻听,全身猛然一震。徐君猷道:“可惜那云梦雪丝毫不知,朱溪索要此诗集后,欣喜异常,遂急急赶回黄州来。”青荇居士忽冷笑道:“登州海贼的财宝自藏在登州,朱溪急急赶回黄州做甚?”徐君猷一愣,顿时语塞,把眼望苏公。
苏公淡然一笑,道:“只因这笔财宝已经到了黄州。”青荇居士冷笑道:“那云梦雪尚且不知,朱溪又怎知财宝到了黄州?”苏公道:“因为《吉梦录》道出了玄机。”徐君猷尚不明原由,忍不住问道:“究竟是甚玄机?”苏公望着青荇居士,不由长叹一声,幽幽道:“郑大人,事已至此,苏某窃以为你亦不必再隐瞒了。”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望着青荇居士,疑道:“郑大人?郑浩然?”青荇居士一愣,疑惑道:“甚么郑大人?青荇不知苏大人言甚么?”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郑大人金蝉脱壳,隐姓埋名,用心良苦也。”徐君猷惊诧不已,半信半疑道:“青荇居士竟是原登州知府郑浩然?那郑大人早被歹人所害,此事众所周知。”青荇居士道:“我姓龚,名璞之,不识得也不知甚么郑浩然。”
苏公淡然一笑,道:“约莫五年前,登州海贼猖行,肆意抢夺往来商船,得财宝无数。登州知府郑浩然清剿海贼常兴,发觉了海贼所匿财宝,不由起了贪婪。于是思量出一条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徐君猷惊道:“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苏公点头道:“郑浩然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惨遭杀害,郑浩然首级亦被贼人割去,官府缉拿贼首常兴,不久探明下落,将之围困,常兴知难脱一死,放火自焚,面目全非。如此可谓天衣无缝了。郑浩然郑大人则取得财宝,沿海南下,入长江,至黄州隐居。”青荇冷笑不已,道:“可惜苏大人所言不过是臆想猜测罢了。”苏公却不反驳,又道:“郑大人在登州之时,有一个勾栏相好,唤作云梦雪,大人曾写得二十余首艳诗赠他,那云梦雪却也是性情中人,竟兀自收藏在身,即便至京城亦未舍得抛弃。”徐君猷淡然笑道:“如此言来,这风尘女子远比大人重情重义。”
苏公叹道:“朱溪不合识得青荇居士,更不该收得居士之《秋日寻禹王城怀古》。待他在京城勾栏见得《吉梦录》,大吃一惊,二者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原来青荇居士便是已遇害的登州知府郑浩然!此便是《吉梦录》之玄机。朱溪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徐君猷冷笑道:“此便是你谋杀朱溪、元悟躬之意图,惟恐暴露你真实身份。”青荇居士道:“荒谬之极!我本名龚璞之,非是甚么郑大人。”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郑大人言之过早矣。今黄州城中非只有元悟躬识得大人。”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青荇却想见见此人。”
徐君猷击掌三下,厢房外张锦洲入得房来,徐君猷道:“郑大人,且看此人是谁?”青荇居士扭头望去,不觉一愣。张锦洲望着青荇居士,长叹一声,道:“郑大人,不想你我在此相见。”青荇居士惊诧万分,面色苍白,苦笑道:“原来是刑部张侍郎。”张锦洲叹道:“登州百姓只当郑大人公正廉明,洁清自矢,却金暮夜,却不想郑大人竟是这般道貌岸然,贪赃枉法。”郑浩然哈哈大笑,笑过后凄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千古不变之理。那朱溪亦是道貌岸然、贪惏无餍之徒,以此敲诈于我,我若不从,他便要上京告发。”徐君猷忽醒悟道:“我等迎候苏大人那日,朱溪曾言: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我正待询问缘故,忽被郑大人打断,我亦未追问。原来朱溪此言竟是说与郑大人听的。”
苏公叹道:“元悟躬任黄州通判,竟遇见了死去的郑大人,未免吃惊,却未告发,想必是受了郑大人钱财,可惜却丢了自身性命。”郑浩然木然道:“苏大人神思过人,非我等可及。登州之事,大多言中,只是有一桩事情错也。”苏公问道:“何事?”郑浩然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