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验罢,道:“乃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徐君猷紧锁眉头,道:“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点头,忽见女尸内侧有异物,急忙探身过去,小心拈起,却原来是一块污泥。苏公见着地上被褥,似有所思,遂问道:“发现尸首之时,可曾覆盖此被?”徐君猷点头道:“正是,军兵言他二人在被中有如睡觉一般。”
苏公遂令苏仁摊开面被,那新被面上赫然有两团脏渍,苏公俯身下来,道:“那时刻,他二人睡得正香。那凶手摸将上床,压在二人身上,左右手齐出,一并捂死二人?”苏仁望着脏渍,似有是所思,道:“那厮自然不会脱去鞋子,用力之时,在被面上留下痕迹。”徐君猷疑惑道:“苏兄言:那厮一举杀死两人,委实难以令人置信。”苏仁思忖道:“若如此,此人好生力气,必是精壮汉子。”苏公幽幽道:“非是如此,料想那厮使了手段,二人根本不曾反抗。”徐君猷诧异道:“甚么手段?”苏公道:“李府毕竟人多,稍有响动,必然惊醒他人,难以得手。”苏仁思忖道:“或是用了迷魂药之类,令他二人失去知觉,任其摆布。”苏公点头,道:“徐大人可曾查得这女子何人?”徐君猷道:“乃是李廉正新近纳的小妾,唤做芙蓉。”
苏公幽然问道:“徐大人有何见解?”徐君猷思忖半晌,道:“凶手为何谋害李廉正?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前者,恐怕”苏公道:“徐大人以为,幕后主使非是李廉正,其后更有他人?”徐君猷点头。苏公手拈胡须,道:“依据死者双瞳、身之柔硬,推断死亡时辰,确就在徐大人行动之前不久。”徐君猷道:“必是这厮知晓我已脱险,故急急杀人灭口。却不知马将军、蔡大人那方情形如何?或可寻出些线索来。”苏公思忖道:“此事无有头绪,不可妄言。大人只道他畏罪自杀便是。”徐君猷然之,遂出了逍遥居,与苏公急赶往黄州府衙。
到得府衙门前,但见门前军兵把守,甚是森严。入了大门,见得颜未等值日衙役公差卸了腰刀,蹲在大堂廊前,甚是茫然;又一侧是徐府家眷家人,四周皆是军兵持刀枪看守。颜未见徐君猷进来,如见救星,高呼道:“大人!大人!”徐君猷近得前去,歉意道:“暂且委屈诸位了。”廊下蔡真卿急忙下了台阶,迎上前来,道:“真卿等候大人多时矣。府中男女悉数在此,不曾走脱一人。”徐君谢过蔡真卿,遂目寻刘水姐弟。
但见徐府家眷人中,跪着十七八人,见得徐君猷,磕头求饶,其中赫然有刘水姐弟,其余帮凶有刘府家丁,亦有外人。刘水痛哭流涕,刘夫人爬将过来,抱住徐君猷双腿,苦苦哀求。徐君猷面无表情,问道:“徐溜何在?”刘水吱呜道:“囚在王洞季府中。”徐君猷闻听,暗自庆幸,即着军兵前去营救,又唤人取来纸笔,令刘水将同谋案犯写于纸上,但有隐瞒,罪加一等。刘水为保性命,遂将同伙悉数供出。
徐君猷看那名单,主谋乃是李廉正、王洞季,此外还城中数名私盐商贾,徐府涉案人中除刘氏姐弟外,还有四名家人。苏公侧首看去,扫视一遍,名目中未见有无极肆一家。徐君猷唤颜未过来,令其依照名单缉拿众犯,暂且收监。颜未领命,招唤众公差,先将刘水等人拿下,而后出府缉拿其余人等。
约莫一个时辰,马踏月回城,直奔黄州府衙,又将王洞季等一干人等拘来。徐君猷出堂相迎,马踏月只道河埠盐仓已封存,并有军兵把守,待徐大人前去点验。徐君猷谢过马踏月,遂与蔡真卿商议,即刻召集黄州府官吏,并告示黄州百姓。
又约莫一个时辰,黄州府大小官吏皆到府衙,堂侧就座。午牌时分,黄州府衙门外围聚众多百姓,挨肩擦背,甚是热闹。徐君猷升堂,众衙役高声吆喝,徐君猷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众衙役齐声吆喝。颜未领命,引公差押来数十人,黑压压站在堂外。徐君猷喝道:“且先将那王洞季带上堂来。”颜未听得,一挥手,两名衙役将那王洞季拖上大堂。那王洞季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左右偷窥。
徐君猷看得明白,冷笑一声,道:“王掌柜莫非是在寻李廉正李大人否?”王洞季一惊,急忙低下头来。徐君猷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王洞季负隅顽抗,任凭徐君猷如何盘问,始终不肯认罪。徐君猷恼怒,遂掷下一签,令左右拖下,重责三十杖。那王洞季乃是富贵娇体,怎生受过如此刑,直打得龇牙咧嘴、哭爹叫娘。徐君猷冷笑道:“且拖至一旁,观本府审案,看他人如何招供。”
徐君猷又令颜未见刘水拖上大堂,那刘水跪倒在地,俯首招供。徐君猷令其画押,而后又一一审问,其中有王洞季盐库账房先生并那追杀苏公的凶手等,皆供认不讳。徐君猷又令拖上王洞季,冷笑道:“王掌柜可有话说?”那王洞季痛得咬牙,道:“小人之生死,捏在大人手中,要杀要剐任凭大人,小人无话可说。”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又令衙役拖下打了二十杖,而后押入死牢。
徐君猷亲引黄州官吏前往河埠盐库,经核查,王洞季共盐库二十间,库中共有私盐二千一百二十五石!其中劣质苦盐约莫六成,盐中杂物颇多,更甚者王洞季手下竟在盐中便溺拉屎,而后混入官盐。此外,库后房中竟存有甚多官袋。众官吏唬得惊诧不已。蔡真卿叹道:“他等以私盐伪做官盐,假李廉正之权,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官盐,而后卖与黄州百姓,城中酒店饭庄多用此盐。”
众官吏闻听,不由思索起那饭桌之上美味佳肴,顿时阵阵作呕。其中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叹道:“官商勾结,如此胆大妄为,非我等可以想象,寻常百姓又如何言语?”那厢徐君猷闻听,叹道:“百姓无有言语了。”韦公平不解其意。徐君猷叹道:“哀莫大于心死。徐某身为黄州知府,竟从未闻得百姓首告,可见百姓早已不信徐某。汝等官吏竟亦不知情,乃失职也。”众官吏皆默然无语。
李廉正、王洞季贩卖私盐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并相邻诸州,徐君猷声誉大增。此是后话。第十一卷《黄州迷案》 第四章 连环命案
又两日,大早,徐君猷令徐溜采买些米粮鱼肉并布匹,先行送至东坡雪堂,吃完早膳,换了青袍素巾,欲亲往雪堂拜谢。未出府门,见得那厢三班捕头颜未急急奔来。徐君猷立足问道:“何事如此匆忙?”那颜未稍作喘息,道:“大人,适才有百姓首告,道是城中江蟹巷无极肆掌柜罗五味并浑家被杀。”徐君猷一愣,急道:“死了几个?”颜未道:“死了两人。”徐君猷心中不悦,暗道:此等烦人之事,怎的一桩又接一桩。颜未提醒道:“大人,先前那被砍去头颅的孔六亦是无极肆中伙计。”徐君猷猛然想起,问道:“便是那死在河中的无头尸首?”颜未连连点头。
徐君猷亦如苏公拈起了胡须,眯着双眼,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无极肆内定然隐藏有不可告人之事。”颜未问道:“大人还是先行去勘验尸首?”徐君猷点头,道:“颜爷且先封锁命案现场,本府即刻便到。”颜未遂召集公差,急急去了。徐君猷遂回到府内,手书一笺,令人快马前往东坡雪堂,请苏公前来城中。
且说苏公收得徐溜送来礼物,正与徐溜言语,苏仁进屋来报:徐大人遣人送来急信。苏公不知何事,急忙唤送信人进来。那送信人将徐君猷手书信笺呈上,苏公拆开来看,幽然道:“无极厮出事了。”苏仁惊诧道:“无极肆?岂非便是孔六帮闲之处?出了甚事?”苏公道:“徐大人请我速往无极肆,那店家夫妇被人杀了。”
苏公、苏仁、徐溜急忙出了东坡雪堂,赶往黄州城。一路无话,到了无极肆,但见那巷道早被围观者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跷足观望,又不免窃窃议论。徐溜在前挤路,只道要见徐大人,围观者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无极肆店铺前早有公差把守,徐溜上得前去,有公差识得徐溜,急忙报知颜未。颜未出门来迎,引苏公入得店铺内,到得后院。徐君猷正立在院中,脚前放着一袋盐,思忖着甚么。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见着苏公,忙将手掌摊开,道:“苏兄且看。”苏公看去,乃是一把盐末,那盐甚是晶莹干净。
苏公细看盐巴,道:“此乃是上等饴盐。李、王之苦盐量多价贱,城中大小盐铺皆售苦盐,散盐甚少,形盐则少之又少,不想这无极肆内竟有饴盐。”徐君猷点头道:“上番闻苏兄言及盐学,徐某回府亦曾细细探究。此番见得此盐,甚是蹊跷。”苏公道:“盐铺之中存有好劣多种盐,并不足为奇。”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想必此等盐非寻常百姓所食用。”苏公叹息一声,点点头,欲言又止。
徐君猷撒了手中盐,拍了拍手,道:“掌柜夫妇尸首便在后厢房,徐某已令仵作在勘验。”二人遂至厢房门前,苏公察看窗格,将手推了推,牢不可动。徐君猷道:“发现尸首的乃是无极肆的伙计何太,他道今早来时,店铺尚未开门,他叫唤多时,亦未见动静,便翻墙进了院子,来找掌柜,他道这门乃是虚掩,一推便开了。如此推想,那凶手乃是自此门出入。”苏公点点头,道:“且进屋看看。”
入得房内,屋当中乃是一张四方雕花梨花木桌,四把梨花木交椅,其中一把翻倒在地,桌上有长嘴印花白茶壶并数个茶杯,又有一方砚台,砚台内兀自有墨汁。依墙一侧是红漆大衣柜,柜门半开,散落出几件衣裳布料。衣柜侧有一雕花大床,被褥掉在踏板上,两具尸体放置一侧,仵作正俯身勘验。
苏公立在身后,望着地上那罗五味尸身:约莫四十,脸肥胖而苍白,眼睛小却圆睁,痛苦而惊恐,赤着双脚;罗五味的浑家约莫四十,稍有几分姿色,脸上施着胭脂,头发散乱,嘴边兀自有血污。徐君猷立于一旁,轻声叹息,问道:“怎生死的?”那仵作道:“回大人,乃是头部被猛击而亡,凶器似是铁锤榔头之类。”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环视室内,隐约见得梨花木桌下异样,急忙俯下身去,探头张望。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问道:“甚么?”苏公缩回头来,道:“且将桌子挪开些许。”两人抬起桌子,移开四五尺,再低头望去,却是一枝沾了墨汁的毛笔,地上赫然写着一个字!徐君猷疑道:“当是个‘向’字。”苏公摇头道:“当是‘何’字。”徐君猷疑道:“看这字写得歪歪斜斜,左边单人那竖竟写成一撇,甚是难看。此字是何人所书?罗掌柜还是凶手?”
苏公思忖不语,环视四下,道:“或是死者临死之前在写甚么,此桌上砚台并墨汁便是佐证,但室内又未见写有字的纸张!想必是凶手见罗掌柜书写甚么,恐其留下线索,故而将纸张一并带走。却不曾料想那罗五味早将毛笔丢在地下,临死时写下此字,可惜未写完,便已气绝。”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如此言来,罗掌柜欲写下凶手名姓,只可惜写了一个何字。”苏公点点头,拈须思忖。徐君猷亦拈着胡须,思索道:“凶手端是一个姓何之人?”苏公道:“依今之情形看来,罗掌柜、孔六之死,甚有关系,凶手或是同一人。”徐君猷点头道:“此事这般凑巧,恁的可疑。这无极肆内定有甚勾当?且先将那何太缉拿,好生审问,或有发现。”苏公思忖道:“命案乃是那何太首告,甚有嫌疑。大人亦当留心其他何氏者。”徐君猷点道:“但凡与罗五味有往来的何氏姓者皆当盘问?”
苏公又道:“孔六被杀一案,有一人颇为可疑?”徐君猷问道:“何人?”苏公道:“乃是临江书院膳食采买的孔佑。”徐君猷奇道:“此人是谁?苏兄怎生疑心他?”苏公遂将前后告知。徐君猷喜道:“如此说来,凶手定是孔佑!”遂召颜未进来,令他先将那何太拘押,又着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颜未奉命去了。
苏公环视室内,问道:“室内零乱,那凶手行凶之后,似在找寻甚么。”徐君猷望着那开启的衣柜,道:“市井泼皮,无非想寻些值钱物什。”苏公道:“那何太乃是店中伙计,定然熟知罗五味日常行径,必早已暗中留意钱财存放之所在,若为劫财而来,断然不会胡乱搜寻。”徐君猷一愣,疑惑道:“或是罗五味有所察觉,已将钱财转移,何太找寻不着,罗五味亦不肯道出,只得先杀后找?”苏公拈须思忖道:“此案断非寻常劫财这般简单,还是大人方才那言:这无极肆内或是隐藏甚么勾当?”徐君猷道:“我等且去盘问何太,或有发现。”苏公点头。
二人出得房来,但见衙役正押着一人,那厮贼眉鼠眼,神色惊慌,左顾右盼。衙役见得徐君猷出来,推搡那厮上前,道:“大人,何太拘到。”徐君猷望着那厮,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店铺伙计何太?”何太连连点头,道:“正是小的。”徐君猷问道:“你在此帮闲有多少时日了?”何太稍作思索,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一年有余。”徐君猷道:“你家居何处?”何太道:“小的家住城东三义井巷。”徐君猷问道:“平日里做些甚事?”何太道:“小的在铺面上打点,有时亦接送货物。”徐君猷忽呵斥道:“大胆何太,你可知罪?”何太一惊,惶恐道:“大人,小的小的何罪之有?”徐君猷冷笑道:“何太,你死到临头,兀自欺蒙本府。左右,且与我拿下。”众衙役闻听,扑将上来,将何太锁了。何太跪倒在地,大呼冤枉。
徐君猷冷笑道:“何太,本府与你言供时机,你不招来,待到得府衙大堂,大刑之下,你便省得厉害。”何太几近哭泣,道:“小的确无罪过。”徐君猷道:“你如何谋害掌柜罗五味夫妇,又如何谋害孔六?且如实招来。”何太闻听,惊恐万分,连连磕头道:“大人,小的恁的冤枉呀。小的怎敢做那杀人之事?小的确不曾杀人呀。”徐君猷冷笑道:“罗五味临死之时,在地上写着凶手姓名,便是你何太!你还有何言?”何太顿时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