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手拍云板,口中唱道:“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云云。苏公听得明白,乃是《玉女摇仙佩》,此词出自柳七郎之手。
二女唱罢,又要开口。苏公摆手,忽道:“二位小姐,何以称呼?”一女道:“回大人,小女子燕草,他乃秦桑。”苏公道:“燕草,我有一事相问。”燕草道:“大人请问。”苏公道:“燕草,那青萝小姐不来赴宴,可是失踪了?”众人及燕草、秦桑闻听此话,皆大惊失色。朱山月惊道:“原来大人已经知道了!”苏公摇头,道:“苏某并不知晓,只是推测而已。”何固心急,追问道:“怎的无端失踪?”众人亦询问。那燕草道:“小女子亦不知其中缘故。只是今早起来,便有人报说青萝不见了。府院里外全找过了,不见踪影。曹老爷急忙遣人四处找寻,直至奴婢临来之时,亦无讯儿。曹老爷无奈,只得遣派小女子二人前来为诸位老爷弹唱。”众人听罢,各自猜测。
苏公奇道:“你二人可与那青萝小姐要好?”那秦桑道:“青萝与小女子等亲同姊妹。昨夜,我等尚在一起说笑。却不料”秦桑忽然呜咽起来。苏公问道:“昨夜,你可否发觉青萝有异常之举?”秦桑止住泣声,道:“并无其它异常。只是”秦聪碧追问道:“只是甚么?”秦桑道:“只是昨日朱老爷来到府院,道湖州名流将宴会翰林大学士苏大人,欲请青萝相陪。曹老爷已告知青萝。青萝甚是高兴,我等知晓青萝其人,于名儒才子甚是敬仰,苏学士之名,天下皆知。青萝每每感叹,无缘见着苏学士,乃今生之憾事也。昨日闻得苏学士到得湖州,兴奋不已。又知明日可亲眼见着苏学士,并为学士大人歌舞,更是兴悦。昨夜,他对我等道:苏学士乃大宋第一名士也,其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待明日,恳求得大人一幅字卷,何其幸哉。”那燕草亦如是说。
苏公拈须思索,若依秦桑、燕草之言,那青萝即便有缠身要事,亦会前来赴宴。其失踪必是出了大事,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者,必是有人强力相逼。强加相逼者必非寻常人等。其中疑惑之处是,那人为何逼迫青萝,阻止其前来赴宴?或是与宴会无关,事出巧合?
苏公思索之时,众人亦在推想,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说法。吕记货栈掌柜吕琐笑道:“如此美女,多少男子垂涎三尺?定是被那强人掳去作了夫人。”吕琐语罢,那厢何固怒目相视。许悫叹道:“若如此,岂不暴殄尤物?正应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可叹。”众人亦叹息不已,那燕草、秦桑闻听,甚感凄凉,竟落下两行泪来。
朱山月看得真切,令二女欢颜强笑,唱个欢快曲儿。苏公不忍,令他等退下去。二女谢过,退身出去。朱山月只道自己罪过,未曾请来青萝,扫了大人的兴致。苏公笑道:“无妨无妨。”众人附和,都道喝酒喝酒。杯箸之间,上得一道主菜,放置中央,苏公看去,却是一个砂锅,其下温火煲之,砂锅内有小鱼百条,又有笋片、香菇、粉丝。秦聪碧道:“苏大人,此乃湖州名贵鱼品,唤作脍残鱼,普天之下,惟有太湖产之。”苏公惊道:“莫非人之所谓银鱼者?”秦聪碧、朱山月点头。朱山月笑道:“此鱼只在夜间捕捉,渔人点得灯火,置于水上,其下安网。这脍残鱼极喜光亮,成千上百而来,不顾死活,哪顾鱼网。”苏公品尝一条,鲜美无比,果是极品。
赞美之余,苏公心中隐隐不安,遂询问湖州民风民俗情形,众人争相回答。惟有那何固默默无语。朱山月道:“苏大人,小的听得人言,大人在一小镇破得奇案,竟将失踪半年之明珠追寻回来,令一桩悬案水落石出?”苏公道:“确是如此。”华信叹道:“那明珠本是杭州府王敦王大人送往东京汴梁王丞相之生辰贺礼,不料在我湖州地境被贼伙所劫,害苦我等。今日苏大人将其寻回,我等安心矣。”
苏公苦笑一声,道:“不瞒在座诸位。苏某虽将明珠寻回,却因保管不善,不想昨日夜间,有贼人潜入府宅,竟又将其盗走。待今早方发觉此事,苏某正遣公人四处追寻。”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秦聪碧惊恐,道:“卑职无能,防守无力,恳求大人降罪。”苏公道:“此非你过。苏某初到湖州,便出了这等事情,想必那盗贼是冲苏某而来。秦大人,宴会之后,望遣派得力手下与府衙公差合力擒贼。在座诸位皆是湖州名流,神通广大,望略加留意,但有线索,恳请告之苏某。苏某感激不尽。”众人皆道:“自当尽力。”秦聪碧先行告退,自去召集衙役,查办此事。
宴席散罢,华信、朱山月、许悫执意陪送苏公回府,被苏公婉言谢绝,众人只得作罢。
出了“太湖春”酒楼,苏公、苏仁在市井转悠,不觉间,二人到得“如归客栈”前,苏公一时兴起,与苏仁商议,意欲进去探个究竟。二人入了客栈,早有店小二殷勤过来,只当苏公二人要住店。苏仁挺胸昂首,大声道:“可有上等房间?”小二点头哈腰,满面笑容,道:“有有有,只是房钱贵几个。不知二位客官是要单间,还是两间?”苏仁道:“我家老爷乃东京客商,贩些丝绸,须在此住上几日。房钱不必多舌,只是一点:我家老爷甚是讲究,房间须干净整洁,窗口且须向阳。”小二道:“有的有的。客官来得正巧,本店正有一间上等房间,临街向阳。”苏仁道:“可引我等上去瞧瞧。”小二答应,引二人上得楼阁,转一廊道,立在一房前,开得门,迎苏公二人进房。
苏公进得房间一看,里外两间,外间明窗净几,窗帘外挑,壁上悬一幅画,云雾弥漫,高山杂树,清泉飞瀑、樵夫药客。苏公暗叹:此卷画风纵放,如天马行空,乃不可多得之佳作也!不想湖州竟有如此这般高手。俯身急看画轴,却无落款,只有印鉴一方。
看罢,入得里间,有一床榻,一宝炉香风不散,一瓷瓶花开正艳。苏公看得真切,正是先前所见之房。小二笑道:“这位老爷可否满意?”苏公道:“此房有多少时日不曾住人?”小二道:“这房价钱甚贵,一日二两银子,少有人住。已有月余无主。”苏公笑道:“这位小哥,怎的欺蒙于我,只道某是外地人不成?”小二满面堆笑,道:“小的所说句句是实,决无虚言。”苏仁手触桌几,收回一看,并无灰尘。小二看得真切,忙笑道:“这房十分整洁,每日有人整理。”
苏仁四下张望。苏公忽见桌脚有一物,弯下身去,拾将起来,见小二未曾留意,将其纳入衣袖内。苏公道:“若我不曾看错,这房今日午前尚有人住宿。”小二连连摇头道:“决无此事。客官多心了。”苏公笑道:“这位小哥,房间是否有人居住,闻其气息便知分晓。你细细闻之,这房确有异样气息。”小二惊讶万分,竟连连呼吸,意图辨别所谓气息者。苏公叹息。苏仁道:“老爷,另寻他处罢。”苏公点头,二人下得楼去。那小二立在房中,满面诧异,自言自语道:“这京城来的爷果是厉害。那鼻子竟如犬一般。”
主仆二人出了“如归客栈”,苏仁问道:“老爷可有发现?”苏公自袖中摸出一物,原来是一手绢,折叠如方形,翻转开来,并无其它,手绢蓝色,却已洗得发白,显是用过多年。手绢一角锈着一字,乃是一“翠”字。苏仁思忖道:“必是住房之人不经意间遗留在地。”苏公奇道:“我所见之人明明是一男子,这手绢乃女人之物,这‘翠’字便说明此点。”苏仁醒悟道:“定是一男一女在此房中,或是幽会,或是私奔之男女。”苏公道:“看这手绢,十分破旧,显是用洗多年之物。一女子用如此手绢,必是贫苦俭朴人家出身。既如此,又怎舍得住宿那上等房间?岂不自相矛盾?”苏仁亦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声道:“罢了罢了。这厮究竟是何人,与我等又有何干系?依我看来,老爷定是眼花认错了人。”苏公喃喃道:“果是蹊跷。”二人言语间,回到府衙。
苏公回得府来,早有吴江、郑海来见。苏公询问案子进展。吴江、郑海将府衙内所有人等询问查探,无有可疑之人,亦无其它可疑迹象。门吏乃一老者,昨夜早早关门上栓,无人进出,亦无动过痕迹。苏公沉思不语。苏仁于一旁低声道:“这盗贼如此狡猾,定是府内之人。”吴江道:“这厮工于心计,颇有城府。”郑海道:“小人等如此寻查,早已打草惊蛇,他定然不敢再轻举妄动。”苏公望着二人,道:“你等且再细细查访,不可放过一丝端倪。”吴江、郑海二人唯喏,告退出去。苏公望着苏仁,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老爷,依我看来,最可疑者是那”
苏仁忽止口不语,苏公奇怪,正要追问,却听得房外有人高声道:“学士大人可在?”苏公听得真切,正是张睢,急忙出房相迎。张睢进得房来,并不落座,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明珠一事追查进展如何?”苏公摇头,道:“尚无消息。适才吴、郑二位公爷来报,毫无线索。此案端的十分蹊跷。”张睢道:“张某亦有所耳闻。如依常理,定会认为那盗贼乃府内之人。”苏公疑道:“张大人之意是”张睢道:“张某在湖州三年,断过不少案子,亦知晓多种不法手段。明珠在府衙被盗,谁人熟识地形?谁人便于行动?府衙又是谁人可随意出入?依目前情形来断,那盗贼当是府内之人。其实不然,依张某看来,这人定是外人。”苏仁站立一旁,似有所思。
苏公道:“请张大人指点。”张睢又道:“这湖州城中百姓虽安分守法,却也有大胆狂妄之徒。据张某所知,湖州城中有不少身怀绝迹之人,或良或歹,这些人可飞檐走壁、神出鬼没,十分了得。最为人知者一人,唤作‘飞天侠’严微,湖州城中富豪商贾失盗,十有八九乃其所为。”苏公惊道:“此人未曾有过失手?”张睢摇头道:“未曾有过。”苏公道:“可有人见过其面容相貌?”张睢叹道:“城中之人多有识者,张某亦见过几次。”
苏公奇道;“既如此,怎的未将其擒拿归案?”张睢叹道:“此即飞天侠严微狡诈过人之处。凡有失盗,城中人尽言,盗贼乃严微也。张某遣人去拘他,那严微不但不避,反先上公堂。其能言善辩,前后无有破绽。盘问之时,其皆有人作证见,毫无作案时机。又因无有证据,案件往往不了了之。”苏公叹道:“如此之人,可谓盗中高手。”张睢道:“张某细细想过,昨夜一事,或许与他有关,故而来说与学士知晓,或有所益。”苏公谢过张睢。张睢道:“此案早一日破得,张某亦可早一日离城赴任。”说罢,叹息而去。
待张睢出去,苏仁低声问道:“老爷以为如何?”苏公道:“可令吴江前去查探。”苏仁道:“老爷果真相信张大人言语?”苏公不解。苏仁低声道:“依我看来,最可疑者便是这张睢张大人。其言所谓飞天侠者,不过是转移视线,意图嫁祸他人。”苏公一愣,忽然斥责道;“张大人清正廉洁,乃真君子也。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且速去通告吴江。”苏仁不敢多言,退身出房。苏公拈须沉思。
不多时,苏仁回来,苏公问他可曾见着郑海,苏仁道其在衙房内。苏公出房径直往衙房而去,见着郑海。郑海起身相迎,苏公低声交代一番,与令牌一块,郑海会意而去。苏仁诧异,又不便多问。苏公令府吏取来明珠劫案卷宗。不多时,府吏将案卷取来,呈与苏公。苏公细细观阅,苏仁立在一旁探头偷阅。
这案卷记录埭溪劫案前后经历,死亡两人,明珠失踪。又有劫犯五人口供及画押指痕。卷宗中道:首犯沈成携明珠潜逃,告示缉捕中。后又有一语:一月余,犯人沈成尸首发现,系为人所害,凶身不明。明珠不明去向。云云。苏公看罢卷宗,细细思索。苏仁低语道:“老爷,此刻阅览陈年案卷,是何缘故?莫非”苏仁忽止口不言。苏公淡然一笑,反问道:“莫非甚么?只管说来听听。”苏仁道:“莫非两者有干系。”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不语。苏公道:“我不过一时心起,故取来卷宗看看。待郑海将此案犯人拘来,再询问一二。”苏仁取过卷宗,细细翻阅。
且说郑海领数名差人,到得城东牢营,见过牢城管营。管营见过令牌,引郑海一干人等入得囚房,将一干犯人牵出牢城,押至府衙大堂。苏公闻听犯人已押到,急急上了公堂。郑海回禀,朱午、李山、蒋陆、刘二、宋嗣盛五人押解到堂。苏公抬眼看去,只见五人齐齐跪倒在地。苏公令五人抬起头来。五人皆抬起头,面容平淡。苏公一拍惊堂木,威严道:“今日本府复传你等上堂,乃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连累无辜、冤枉好人。本府有些话语询问,你等务必如实招来。”五人低声应着。
苏公道:“抢劫明珠一案,是何人计画?何人出首?”五犯相互而视,不敢言语。郑海威喝一声。有一人答道:“小人等皆非谋划出首者,首犯乃是沈成。”苏公道:“你唤作甚么?”那人道:“小人刘二,本是店中伙计,他四人亦是伙计。那店乃沈成所开,雇小人等五人帮工。凡事皆是他谋划主使。”苏公道:“你等怎生知晓那二客人身携明珠?”那刘二连连摇头道:“小人等本不知晓,乃沈成所说。那日,沈成自湖州到得埭溪店中,召集小人五人,只道今日有二人路过,是桩大买卖。他令小人五个细心察看来往之人。果不其然,晌午过后,有二名客人路过,于店中歇脚。沈成原料想他二人会饮酒,意下蒙汗药于酒中。却不料那二人并不饮酒,沈成便改了法子,将药下到茶水中。那二人果然中计,皆麻翻在地。沈成令小人几个将他二人搬进房中,而后令小人等出房察看动静。不多时,沈成叫小人等进去,那二人已被其用被褥摁住,窒息而死。沈成道,将些酒来灌入其口中,而后抬到店后林中藏匿,待到夜间将尸首抛入河中,只道他二人饮酒失足,落水身亡。事后,沈成将百两银子分与小人五个。那时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