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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丈叹道:“此案非同小可。你等可知羊家堡情形?”贺万疑道:“莫非其中有甚隐情?”姑丈道:“这羊家堡虽有大户七八家,可称作‘羊府’者,却只一家。”雷千问道:“哪一家?”姑丈道:“便是羊仪怙羊大官人。”雷千道:“莫非便是那开泰绸庄的大东家?”姑丈点头,道:“正是。”雷千道:“如此看来,这尸首与羊仪怙有干系。”贺万道:“既如此,待明日我等去羊家堡查探个究竟。”
姑丈忙道:“你等有所不知,那羊家堡可非同他处,虽不及龙潭虎穴,却亦是豺狼之巢。”贺万、雷千闻言,大为疑惑,道:“何出此言?”姑丈叹道:“道来话长。那羊家堡本有二百余户人家,其中羊姓居多,约莫有七成,余下六七十户皆为杂姓。多年来,堡中人和睦相处,不曾有本家与外姓之分。那羊仪怙亦是羊姓子孙,自幼丧父,家中贫穷,只得在湖州城一绸庄做了一小伙计,后开了一小店铺。二十年后,不合竟发了迹,成了湖州商贾大户。老夫与他同年,自小识得他,其外似忠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眼中只有那银锭元宝,毫无仁义礼信。其欲掌管羊家堡,便先每月付发五两银子与族中众长者,言为孝奉长辈。如此久之,笼络了族中长者,待众老一致推举其为族主,族中之事,无论巨细皆由其处置,而无需众老商议。”
姑丈道:“羊仪怙依仗财多势大,雇得几个枪棒教头,又募得近百名精壮汉子,唤作庄丁。明言护庄防匪,以保羊家堡之安宁;实欲掌管羊家堡,令其成为羊仪怙之天下。凡羊家堡之外姓人家,皆被其借机赶出堡去,但有不服者,无不遭其毒打,轻者致伤,重者致残。故今堡中只有羊姓人家,无有外姓。”雷千道:“他对外姓人怎的如此憎恨?”姑丈道:“非是外姓人。即便是同族人,亦无仁义可言,家家户户须交付所谓护堡钱。”雷千不解,道:“何谓护堡钱?”姑丈道:“羊家堡百余名教头、庄丁,所需日费平摊各户,几每户供养一名庄丁。”雷千怒道:“此即为富不仁也。”
姑丈叹道:“羊仪怙依仗财势,称霸一方,跋扈自恣,为所欲为。四乡称他瘟疫虎。羊家堡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道路以目,敢怒而不敢言。约莫前年,闻得堡中烧饼摊羊四郎之妻被其窥见,顿生歹念,将其掠回府中,肆意奸淫。羊妻受辱,自缢身亡。羊四郎闻之,前往羊府寻妻,见着浑家尸首,便欲与之拼命。可怜羊四郎怎生是他等对手?反招致一顿毒打,双腿皆断。羊仪怙反借机诬蔑,将羊四郎赶出羊家堡,那羊四郎流落在外,不日便死了。唉,好生一对夫妇,竟自双双亡命。”雷千闻听,拍桌而起,怒道:“如此恶霸,端的该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贺万叹道:“昔日张睢张大人、今日苏轼苏大人,皆是为民主事的清官,怎的无人状告这恶霸?”姑丈叹道:“羊仪怙财大势众、耳目众多。往往告状之人尚未到得府衙,便被其截住,押解回堡,非死即残。况且人人有妻儿老小,恐其报复,谁敢告他?”
姑丈说罢,雷千早已气得咬牙切齿。姑丈道:“今四方庄邻亦遭害不浅,因其霸道,凡如灌田之水、山林土地、口角纠纷等等争执,无不以羊家堡胜而告终。幸我赵家庄多年太平,无有冲突。”雷千疑惑,道:“羊、赵两庄毗邻,羊家堡如此霸道,赵家庄怎的安然太平?”贺万笑道:“雷兄有所不知,有赵老将军在此,他羊仪怙怎敢妄为?”雷千方才醒悟,原来那镇守边关十余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远将军赵车书便隐居在此。
时近黄昏,送信之人方才回来,只道苏大人明日前来查勘。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雷千、贺万早早到得庄头路旁,守候苏公。天方大亮,便远远见得苏公一行,二人上前相迎。随行之人乃苏仁、李龙、吴江、仵作。雷千、贺万道明原委,苏公并不入庄,令雷千、贺万引至案发之处。
入得林中,忽见得前方躺着两具尸首,李龙诧异,道:“昨日闻报死得一人,怎的有两具尸首?”雷千、贺万大惊,急忙看去,果真如此。苏公细看,笑道:“你等且看仔细。”众人再看,却见那两尸首竟坐立起来。原来地保令两名胆大者守护尸首,二人却寻得一处,铺些茅草,吃肉喝酒,不觉竟自睡去。
贺万识得二人,忙上前道声辛苦,二人指引道:“那死鬼便在前方。”入林约莫二三百步,方才见着尸首。众人望去,皆惊讶不已,那地上赫然躺着两具尸首!雷千、贺万惊诧万分,急奔过去,果真多了一具尸首!怎的有这般事情?无端怎的会多出一具尸首来?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女尸。莫非这女人自此路过,猛睹尸首,被活活吓死不成?可夜半三更一女子为何在此僻静路径行走?莫非此女子与男子有何干系?被男鬼索了命?
苏公暗自惊讶,方才李龙无意之言,竟被言中。雷千急将两名庄客唤上前来,询问其情。二人见多一尸首,浑身醉意早已吓走,哪里说得清楚?苏公上得前来,俯身查勘女尸,约莫三十一二,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那死相渗人。观其肤色、衣裳,端是富家内眷。苏公令仵作上前验尸,仵作将男女尸首一一验过,道:“男女尸首上皆有伤痕,乃是殴打致死。并无其它致命处。”苏公道:“本府观女尸身沾泥土,似曾埋在土中?”仵作道:“大人好眼力。此尸埋在土中约有三日。”苏仁诧异道:“既然埋在土中已有几日,怎的又爬将出来,现身在此?莫非是诈尸不成?”苏公道:“诈尸还魂,你等可信?仵作,可曾察看尸首口中?本府观其脸嘴怪异,莫非口中有物?”仵作一查,果真有物,待将其取出,却是一小银牌,正面有“羊府”二字,反面有“富贵千秋”四字,只是此牌形状怪异,上大下小。雷千、贺万惊道:“怎的又是羊府?”
李龙道:“如此说来,此命案与那羊府有莫大干系。”苏公令仵作查看尸首,未曾发现其它随身之物。又召乡人前来辨认女尸,果有相识者,这女人非是别人,乃是羊仪怙第七房妾室。苏公等闻听,悟出个七八分来。
苏公一行出了赵家庄,往羊家堡而去。行得三四里,遇得一干人众,约莫十余人,行色匆匆,李龙上前问路,一人指引道:“羊家堡便在前方。”又行得二里,却见路旁有一石坊,上刻三字:“羊家堡”。方入得庄,却见前方有四五名庄丁,拦住苏公等,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何干?”李龙上得前去,道:“我家老爷乃是羊仪怙羊老爷至交,今日特来拜访。烦劳诸位通禀。”说罢,递上名帖。那名帖龙飞凤舞,众庄丁竟无人识得,又恐怠慢来客,惹了老爷,只得急急去报。
约莫一盏茶时刻,只见自庄中拥出一干人众,为首一人正是羊仪怙,其后跟随羊家堡众乡绅。羊仪怙年已六十,面颊削瘦,形神矍铄,见着苏公,远远施礼,道:“我等草民久仰苏大人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大人大驾光临,草民等惶恐不安,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海涵。”苏公回礼,少叙寒暄。羊仪怙引苏公等入得羊家堡,苏公留意左右,竟无一人旁观,远远有三四个小童席地玩耍。
到得羊府,却见百余人夹道相迎,当中三人,乃是羊府总管羊幸言、羊家堡总教头杨雷、羊府总教头杨霆。这杨雷、杨霆乃是兄弟,自幼练就一身武艺,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人送绰号太湖双龙,只是为人凶狠,自投靠羊仪怙,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羊家堡人背地称他二人并总管羊幸言为“羊府三犬”。
苏公见此阵势甚大,暗自冷笑。羊仪怙媚笑道:“苏大人乃是当世翰林大学士,乃我湖州父母官。我等子民,蒙大人之蔽荫,感恩戴德。今大人屈尊驾临我羊家堡,我等草民受宠若惊。此实是我羊家堡人之幸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多言,看那羊府,朱漆大门、九级台阶,府前有石狮两个,张牙舞爪。又看那楹联,云:“湖杭无双地,吴中第一家”。苏仁看得真切,冷笑一声,嘀咕道:“好大的口气。”
入得羊府前院,偌大一个院落皆是青石板铺砌而成,旁有刀枪棍棒般般兵刃,原来是一习武场。前院又通侧院、中院,入得中院,乃是一回形长廊,其上皆盖琉璃瓦,廊柱、廊栏又有精雕细刻,如花鸟虫鱼。那回廊之间,却是一偌大水池,池水中游鱼群群,池中有一小山,却是太湖石所叠,石山上有一楼阁,竟有三层,名为水阁。沿廊入得正院,方见一大厅,上悬一匾额,云:厚德堂。厅正有一檀香桌,左右有八把檀香交椅。苏公暗道:“这羊府峻宇彫墙,果然非同一般人家,即便是当朝宰相府亦有不及。却不知其后院、居室是何等一番景象?”
正思忖时,早有十二名女婢鱼贯般捧出馔点酒果。苏公落得上座,问道:“羊爷春秋几何?”羊仪怙道:“小人虚活六十。”苏公道:“府上人丁几何?”羊仪怙道:“内眷三十二人,家丁五十余人,丫鬟女婢八十余人,其余杂佣约莫三十。”苏公道:“贵庄生意如何?”羊仪怙道:“托大人洪福,小人开泰庄生意兴隆。”苏公道:“本府近日闻得一桩蹊跷事。道是说湖州城来了一神秘绸商,欲高价采买上等丝绸,其量甚多。不知羊爷可曾知晓?”羊仪怙道:“小人亦有所耳闻。传言此人名唤乌笃卓,来自京城。”苏公道:“羊爷乃是湖州丝绸巨贾,深谙其道,不知作何想法?”羊仪怙道:“此人亦曾与我开泰庄商议买卖丝绸一事,且首付定金二百两银子。其所开绸价不合行市,明白人一眼便可看出其中有诈。只是利欲诱人,即便有诈,亦要试上一试。小人已交代犬子修竹:一者,先收得银两而后付货,少一文不可;其二,须一一查看银两真伪,防其以假乱真。如此行之,即便那厮有所企图,我亦无损。”
苏公道:“羊爷所言有理。只是闻得这乌笃卓久不露面,不知其葫芦里卖的甚药?”羊仪怙道:“据小人所知,这乌笃卓并非真名实姓。”苏公故作惊讶,道:“并非真名?莫非羊爷知其名姓?”羊仪怙道:“非也。小人窃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圈套。”苏公道:“羊爷有何高见,不妨道来。”羊仪怙捋须笑道:“小人以为,此事干系重大。还须从小人府上道起。小人年已六十,老矣。前后三十年,艰辛立业,方有今日之家业。惜小人犬子修竹,少不更事,只晓得风花雪月,恨不成材。试想他日,偌大一个家业,如何维持?小人深以为虑。小人府上总管乃是精明之人,见小人整日忧思,谏道:父母难保百年春。整日放纵、百般宠爱,实则害之。老爷当及早将买卖交付与少爷,令他知其情、懂其道。玉不啄,不成器。今老爷事必躬亲,求全责备,便如那诸葛亮一般。”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问道:“此话怎讲?”羊仪怙道:“初,小人亦不知其意,问之,他道:诸葛亮为蜀相,事必躬亲,凡事不肯分派与他人,且用人察之密,待之严,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便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至其身死五丈原,而蜀国后继无人矣,又怎生与魏、吴抗争?老爷切不可学那诸葛亮。”苏公闻听,大惊,心中暗道:“区区一个管家,竟有如此这般见解,端得少见。”遂令羊仪怙召此人上前一见。
羊幸言急忙出列,躬身施礼,拜见苏公。苏公见此人年约三十,道其精明,却不如言其狡黠,心中暗道:”羊仪怙斑斑恶行,想必多出自此人之口,真爪牙鹰犬也。”苏公心中不快,令其退下,道:“羊爷将家业传与长子,令其自立,而悄然隐居,实是明智之举。”羊仪怙道:“谢大人美言。初,小人确曾忧虑,唯恐其有所差池,坏了生意。今见其将买卖料理得井井有条,方才安心。不想立足未稳,便有人暗中阴谋,欲起风云。”苏公道:“甚么阴谋?哪般风云?”羊仪怙道:“大人知晓,我湖州丝绸,天下闻名。昔日朱、羊、于三家成鼎立之势,如那魏、吴、蜀一般。自朱山月死,其山月绸庄摇摇欲坠、几不可支,败落已是定局。今湖州只余开泰庄与九阳庄,二者势不共存。如若击溃一方,则另一方可雄霸湖州。”苏公不动声色,道:“依羊爷之意,莫非那于九欲一统湖州?”羊仪怙道:“此话只可私下言语,小人以为,那于九早有此野心,只是苦于无机可乘。今我开泰庄老少掌柜更替,其间必定有隙,正是下手之绝妙时机。”
苏公笑道:“羊爷既然看破对手招数,想必早有应对之策了。”羊仪怙道:“于九此招过于明显,湖州绸商,个个精明,怎生会中他计?除非似那牛蝇,贪婪成性,不知死活。”苏公笑道:“依羊爷之意,若想做那湖州龙头,当如何行事?”羊仪怙笑而不答,令人端过一坛酒来,开了泥封,将酒斟满,道:“小人敬大人一杯。”苏公端起酒盏,香气袭人,品得一小口,果真香醇无比,叹道:“此陈年状元红也。”羊仪怙道:“此乃百年状元红,寻遍湖州,亦不过五坛。”
苏公赞不绝口。羊仪怙将手一挥,令闲杂人等退下,只余下羊幸言、杨雷、杨霆三人。羊仪怙道:“大人,小人有一事相求。”苏公笑道:“羊爷富甲一方,要风有风、唤雨得雨,怎的亦有事求人?”羊仪怙叹道:“大人说笑了。小人早闻大人清正廉直、断案如神,初来湖州,便破得几桩奇案”苏公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