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看似拙劣,实则巧妙,且甚为阴毒,非一般人能为之。不过尚有一事不明。”苏仁道:“何事?”苏公道:“不知羊仪怙怎的如此轻易上当?”苏仁道:“利而诱之。羊仪怙为利所动,又低估对手,故有此失。不过那对手又是何人?依我之见,定是那于九。”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道:“细想此事,惟一受益者便是于九。自此,湖州便是他之天下,九阳绸庄便是湖州第一大绸庄。”苏公思忖道:“此亦不无可能。”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巡城官求见。苏公召其入堂。巡城官拜见苏公,道:“卑职曾细细查勘,只因开泰绸庄已尽毁火中,宅院、库房皆被焚烧,已成废墟,加之昨夜急于扑火,现场多已遭毁,故不曾发现可疑迹象。难以判定起火缘由。”苏公道:“可曾询问店铺伙计并左邻右舍?”巡城官道:“卑职一一问过,无有可疑。”苏公令其再查,切不可放过丝毫疑点。
待巡城官告退离去,苏公退下堂来,换去官服,着一身青白衣袍,与苏仁自后院出得府衙。苏仁问何往。苏公道:“且往牢城营探望羊仪怙。”苏仁道:“何故探他?”苏公道:“他乃案中人,或可问出甚紧要事来。”二人径直往牢城营而去。
近得牢城营,远远见得一人自狱门出来,匆匆离去。苏公望着那人身影,不觉一愣,忙唤苏仁来看,道:“且看那厮,如此眼熟,似曾见过。”待苏仁看时,那人一闪已不见了。苏公诧异,细细回想,却不曾想出。苏仁道:“且去问那管营相公便知此人来历。”苏公然之,入得牢城营,来得点视厅,却见管营相公、差拨以及五六个军汉正博钱。一名军汉见得苏公二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此甚干?”苏仁上前,道明来意,却瞒了苏公身份。那管营闻得,笑道:“原来是探望羊爷。你等可晓探监之路数?”苏仁奇道:“甚么路数?”那差拨冷笑道:“你等怎的如此不达时务?便是要你等交些茶酒钱。”苏仁方才醒悟,笑道:“小人只此二两纹银,不知可否?”那管营见得银子,眉开眼笑,便伸手来取。苏仁却又将手缩回,笑道:“只怕老爷消受不起这银子。”那管营闻听,冷笑道:“这天下没有爷爷消受不起的银子。”言罢,便将苏仁手中银子一把夺过,纳入怀中,令一军汉引苏公二人去见羊仪怙。
苏公悄声问那军汉,道:“那相公每每受得银两,可曾分与你等些个?”那军汉甚为不满,冷笑道:“哪有这般好事?即便是差拨官人,亦难得一两,休道我等小卒。”苏公道:“方才遇见一人,不知来此探望何人?”军汉诧异道:“他亦是探望羊爷。怎的你等不识?”苏公故作惊奇,道:“我等与羊爷相交多年,却不曾见过此人?”军汉道:“我亦不知名姓,一问羊爷便知。”苏公然之,道:“却不知羊爷囚在何处?”军汉道:“便在前方单身房内。”
军汉引苏公、苏仁入得死囚大牢,行到尽头,军汉指引所在,道:“你等有话快说,不可久留。”苏公唯喏,近得前去,却见那单身房非同一般狱房,竟有锦绸被褥、上等美酒,想必羊仪怙出了不少银两。再望那羊仪怙,却见其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怒目圆睁,满嘴鲜血,地上尚有一滩鲜血。苏公大惊,轻声呼唤,未见动静。苏仁诧异道:“其势不妙。”苏公急唤回军汉。军汉见状,亦为惊讶,急急开得狱门。苏公、苏仁入得房中,探其鼻息,早已气绝!苏公查看其身,并无致命伤痕。
军汉见羊仪怙已死,惊恐不已,急唤苏公、苏仁速速离去。苏公出得牢城营,回得府衙,即令吴江引公差将牢城营管营、差拨拘来。那管营、差拨见羊仪怙毙命,惊慌不已。说话间,早有公差吆喝进来,将二人锁住。二人上得公堂,待认出苏公,唬得半死,俯首求饶。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可知罪否?”管营、差拨惊道:“小人知罪。”苏公道:“囚犯羊仪怙何故毙命?快快招来。”管营忙道:“小人未在狱内,不知何故。”苏公冷笑道:“那银子你却知晓多少。不动大刑,恐你不招。”遂抽出一签,掷于案前,道:“左右,且将之拖下,重责二十杖。”不待管营言语,衙役早将其拖翻在地,左右杖下,打得管营哭爹喊娘。
苏公又道:“还不如实招来?”管营泣道:“大人,小的只贪图钱财,却不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羊仪怙无端毙命,想必是那探狱者所为。”苏公道:“你等可曾开得狱门放其入内?”差拨道:“不曾开得。小人见得那厮与羊仪怙言语亲近。”苏公道:“可曾听得只言片语?”差拨道:“小人只闻得那厮唤羊仪怙作老爷,其余言语却不曾听得。”苏公道:“那厮是甚模样?”差拨道:“那厮约莫三十,身高如小人一般,其脸瘦长,那右耳旁有一小肉痣。”
苏公闻听,冷冷一笑,暗道:“果真是他!”遂唤过雷千,轻声吩咐,令其速去缉拿羊幸言。雷千甚是诧异,不便多问,引人而去。
苏公退下堂来,自在书房思前想后。又闻赵虎求见,赵虎入得书房,拜见苏公,只道因一时大意,竟让那刘四郎逃脱。苏公惊讶不已,道:“本府令你等加派人手,严密监守,那厮怎生逃脱?”赵虎愧道:“今日一早,小人来府衙之时,李龙等把守前后,却不想自那宅中出来一女子。李龙令人上前细看,并无可疑之处。待小人回去,闻得此事,心生疑窦,遂引人冲入宅院,四下搜索,哪里还有刘四郎身影?”
苏公诧异,道:“李爷等人怎的如此眼花?莫非男女亦分辨不出?”赵虎道:“李龙等细细察看那女子,又与之言语,确是女子无疑,怎生疑心?实是那厮非同寻常,狡猾之至。大人且想,那厮化名乌笃卓时,言苏州口音;其隐藏杏林客栈时,却言杭州口音;此番乔装成女子,娇滴滴作女声,其音是湖州口音。足见其擅长变化、长于言语,大出我等意料之外。”苏公闻听,赵虎之言亦不无道理,遂即恕之。
正言语间,雷千急急来报,只道羊幸言早已不见踪影。虽四处搜寻,亦无下落,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思忖,道:“羊仪怙毙命狱中,他等阴谋已得逞矣。恐事发败露,便脱身潜逃。”遂令赵虎、雷千速将众人召回,不再追之。赵虎、雷千不解其故。苏公笑道:“今羊幸言、刘四郎急急而逃,可见其已知事发。若大张旗鼓、州郡缉拿,恐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今之势,当偃旗息鼓、缓而图之。”
赵虎疑道:“大人以为,其幕后尚有他人主使?”苏公道:“那羊幸言乃是羊府总管,此举非为财为利,究竟是何意图?本府以为,他不过是一内间也。”苏仁不解,道:“此阴谋果然深远!羊幸言蛰伏在羊府数年,却不知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苏公道:“本府早已疑心羊府内有细作。那羊仪怙七妾本已掩埋,其尸首怎会无端置在羊修璁尸首旁?且羊仪怙做事素来精明,怎会如此大意,将羊府身牌遗在二人尸首内?此必有人暗中为之,意欲借我等之手,除去羊仪怙。此人又密信告知羊仪赜,令他羊族兄弟反目成仇。本府以为,此人必是知晓内情之人,当是羊仪怙之亲信心腹。而羊仪怙之亲信心腹又有几人?那羊府教头杨氏兄弟虽是外姓,却是其爪牙鹰犬,本当可疑,却不想他二人竟怀异心,掠得财宝连夜潜逃矣。余下还有何人?待那日赵爷见得刘四郎与羊幸言同马车,本府便已知矣。”
赵虎道:“如此看来,那开泰绸庄失火或是他等为之?”苏公道:“当夜火起,本府亦曾前往,早疑心有人故意纵火。此人必定熟悉绸庄内外情形,方可谋划得进出之路径、时辰、放火处。”雷千道:“那羊仪怙、羊修竹定是信了羊幸言之阴言,大肆采买丝绸,囤积待沽,欲牟取暴利,却不想反中其计。”
苏公道:“本府曾细细思索,羊仪怙非寻常商贩,牟取一时之利是假,欲一统湖州是真。非此不足以动其心也。”雷千疑道:“今阴谋已成,羊仪怙亦问死罪。羊幸言又何必潜入狱中,将其杀之?”苏公道:“非也非也。本府曾察勘羊仪怙尸首,并无外伤。其非被杀,乃活活气死也。”雷千叹道:“不想这羊幸言竟如此狠毒。”苏仁道:“依老爷之见,羊幸言幕后之人究竟何许人也?”苏公道:“此阴谋处心积虑,用心叵测,非寻常人可以为之。”遂叮嘱赵虎、雷千挑选可靠之人,乔装改扮,暗中查寻此案。
数日无有羊幸言、刘四郎音讯,苏公甚为焦急。第四日,门吏来见苏公,只道府门外有一老丐,手持一信欲亲呈大人。苏公诧异,令门吏引入。那老丐见得苏公,急忙下拜,自怀中摸出一信笺,呈将上来。苏仁接过信笺,转与苏公。老丐道:“四日前,小人在南城门外遇着一人。此人与小人五两银子,令小人四日后将此信呈与大人。”苏公令苏仁取五钱银子赏与老丐。老丐拜谢退下。
苏公看罢信笺,似有所思,良久,叹息道:“原来如此。”苏仁欲问又止。苏公出得府院,径直往府衙卷宗库房而去,苏仁紧随其后。库房典籍官吏见苏公到来,急忙施礼,苏公道明来意。典籍官吏遂引苏公查阅陈年卷宗。
次日一早,苏公早早起来,急急出得府去。待苏仁前来请安,方知苏公已不见矣,询问门吏,只道是大人已出府,却不知往何处去了。苏仁焦急,四处找寻,无有音讯。约莫黄昏时刻,苏公方才回府。苏仁见得,急忙来迎,正欲开口。苏公却道:“丝绸阴谋一案,已真相大白矣。”苏仁一喜,又一惊,怨道:“怎的老爷独自外出查案?若有闪失,怎生是好?”苏公笑道:“又非龙潭虎穴,有甚闪失?”遂令苏仁速去召李龙、赵虎等人前来。
约莫一个时辰,李龙、赵虎、雷千、贺万等人方才来齐,闻得苏仁之言,个个惊讶,议论纷纷。苏公令人端上香茗,又加点红烛,而后笑道:“本府连夜将诸位召来,非为他事,只为开泰绸庄一案。此案前后,诸位爷等皆有其功。今本府欲告知你等,此案已水落石出矣。”赵虎急道:“幕后元凶究竟何人?羊幸言、刘四郎可有下落?”李龙摆手道:“赵爷休要急躁,待大人慢慢道来。”苏公道:“昨日本府接得一笺,乃是羊幸言亲笔之书。”众人纳闷,那羊幸言为何写信与大人?苏公道:“丝绸阴谋之元凶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也。”众人闻听,疑惑不解:羊仪怙待其不薄,视为心腹。羊幸言却设下诡计谋害于他,其意图何在?为钱财?为美色?
苏公道:“诸位细想:那羊幸言之‘幸言’二字何意?”众人闻听,苦苦思索,不解其意。赵虎道:“若要知其意,须问他父母。”众人皆笑。赵虎恼道:“你等休要取笑。某来问你等,这‘幸言’二字与此案有何干连?”苏公笑道:“羊幸言者,非其真名实姓也。‘幸言’二字非是他意,乃取于‘报仇’二字也。〈见注〉”众人闻听,恍然大悟。赵虎惊道:“那羊幸言与羊仪怙有何冤仇?若有冤仇,羊仪怙又怎的如此信任他?”苏公道:“只因羊仪怙并不知晓羊幸言之底细。此事源于二十五年前一桩血案。”众人闻听,惊讶不已。
苏公道“二十五年前,湖州城中有一绸庄,名曰广盛庄,掌柜禹操守,为人忠厚本分。其妻徐氏,端庄贤淑。膝下只一子,唤作禹丕显,不过四五岁。此孩童便是今日之羊幸言。那广盛庄有三个伙计,一名夏备、一名管羽、一名羊飞。此羊飞便是今日之羊仪怙。那羊飞做事殷勤、言语甜蜜,那禹操守夫妇深喜之。却不曾料想这羊飞为人阴险狡诈,日久竟起异心,欲霸占广盛庄。那羊飞暗中散布谣言,只道夏备与徐氏有染,又造得种种事端,引禹操守疑心。禹操守怒逐夏备。羊飞挑拨夏备,那夏备亦忿怒不已。羊飞寻得时机竟将禹操守夫妇杀害,又引夏备前来,嫁祸于他。官府将夏备拿住,严刑逼供,夏备屈打成招。遂问成死罪,次年斩首。血案当日,幸亏管羽领禹丕显外出游玩,待其归来,闻得此事,心中明白五六分。原来管羽为人心细,早知羊飞为人阴险狠毒,此番血案颇有疑点,只是苦于无有证见,又恐羊飞加害丕显,只得连夜带走禹丕显,远走他乡。此便是羊仪怙发迹之真相。”众人闻听,惊诧之余又不免叹息。
“二十年后,禹丕显重返湖州,寻找仇家羊飞,即今湖州巨贾的羊仪怙。羊仪怙财大势大,若欲复仇,非寻常事也。禹丕显化名羊幸言,寻机打入羊府为仆,以昔日羊仪怙一般手段取得其父子信任,几年内竟成为羊府总管。”
“羊幸言自入羊府,便百般结好羊修竹,与之厮混,齿甘乘肥,嫖赌逍遥,无所不为,深得其欢心。羊幸言此举用心甚深,此般唆使,实则令羊修竹败家也。羊幸言为羊府忙里忙外,出谋画策,竟成羊仪怙之心腹。”
“羊仪怙本是好色之徒,年已六十,家有妻妾十二房,仍难满其淫心。羊幸言便四处搜寻美女荡妇,供其淫乐,又采买补肾壮阳之物与之进补,意欲损其精气神。诸如羊府大兴土木、羊家堡招募庄丁、欺压百姓,皆是羊幸言之计也。”
“那羊修璁与羊府七娘私通事发,被羊仪怙活活打死。奸夫被毁容抛尸,荡妇连夜掩埋。羊仪怙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羊幸言趁机将羊府身牌藏于尸首中。待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其又将七娘尸首掘出,连夜放置羊修璁尸首旁,意将我等引向羊府,借本府之手除之。”
“羊幸言又将此事密告羊修赜。羊修赜闻子被杀,大怒,遂聚众大闹羊府,刺伤羊仪怙,羊氏兄弟尺布斗粟、反目成仇矣。因本府亲临羊家堡,插手此案,庄中众多受害者亦随之暴起,状告羊仪怙。”
“欲除羊仪怙,必先分化杨雷、杨霆兄弟。那杨氏兄弟早已垂涎羊府十娘美色,羊幸言心知肚明,寻得机会,在那十娘茶中下得春药,又引杨氏兄弟前来,遂成其好事。那日羊仪怙被刺,令羊幸言、杨氏兄弟前往钱库挑选金银珠宝,意欲贿赂本府。羊幸言见时机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