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扑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啬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
(悭:读‘千’——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须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帐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帐本。——帐房先生收帐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
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大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第三章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湿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
(阒:读‘去’——华生工作室注)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狄公走近帐台,魏成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揣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什么?”
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里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传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阔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了汤池。
(聒:读‘锅’——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适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狄公浴罢整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么?却原来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象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已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象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
“奴家名唤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唤作郎琉。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清川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趸库。这次已住了半个多月了,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帮人包下。”
狄公点头频频,又转了话题:“紫茜小姐,听魏掌柜说,帐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当真?”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
“魏掌柜他空口图赖,信他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是悭啬,铜钱就是个命。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里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狄公急问:“那他因何遭人杀害,听说是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并未带有现银,那强人为何偏偏要杀他性命呢?”
狄公认真道:“我思量来,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的帐房,哪能无钱?谁知半日搜不出银子来,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象是与戴宁十分稔熟。”
(稔:读‘忍’——华生工作室注)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上钩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稔熟,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毛丫头片子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么?”狄公一惊。
“那魏夫人年龄可不小了。”
“是的,婶子黄氏比戴宁要大了六七岁,但她长得细嫩白肉,又没生过孩子,故不甚见老。唉,戴宁他其实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戴宁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个人是谁?”狄公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
紫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这一出走,魏掌柜且不说,那戴宁可也是当头一棒,心中必是痛苦异常。”
紫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帐台上算帐一面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设长性的。”
狄公心中顿时明白了,魏黄氏和戴宁已成功地将紫茜瞒过,也当然将魏成瞒过了。他俩已商定,魏黄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边邻县的十里铺暂住一阵,等待戴宁的到来。戴宁身上的地图不正用朱墨勾画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路么?戴宁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其间细迹,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发觉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钓鱼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钓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矶。梁大夫,奴家这里就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被紫茜的热情和坦率弄糊涂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狄公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
狄公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装束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寻思,必是邹校附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现在这清川镇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底,那姑娘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狄公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边上。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起走了。
第四章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
“家母。”
“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碧水宫众传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小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狄公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
出了清川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狄公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唣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狄公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一前面已可见到碧水官的捣红泥宫墙和月光下碧毵毵的琉璃瓦。
(毵:读‘三’——华生工作室注)
忽而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橐橐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逶迤进了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是轻易不准掀开轿帘四处张望的。轿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
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要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第五章
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