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在马上摇手道:“休要沏茶,我不进店里坐了,我只想打问一声,你兄弟叶泰他回家来了没有?”
叶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爷,叶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里的酒肆、茶楼、赌场、妓馆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踪。——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还不见他回来,你便来衙里报告我,我当即签发海捕急递文书,图写他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令各路查访追捉。”
叶彬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马折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仍旧荒凉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丰宅院外的墙边一根石柱上系了马,便用马鞭柄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潘丰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潘丰见是狄公独身来访,心中发慌。
“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将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了,千万不可大意。倘然有事,明日一早即来衙门报信。”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马荣郁郁不乐地说道:“朱达元同我们一起寻访了蓝大哥的所有徒弟,谁都说不出什么线索。平时他们都十分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当然也对他们十分宽和。蓝大哥的宅子也搜寻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东西。不过,蓝大哥的一个名唤梅成的徒弟却说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马荣道:“一天夜里他去大哥家,意外发现蓝大哥正与一个女子在悄悄说话。”
狄公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他当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蓝大哥从不与女子往来。他根本没听到蓝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志诚老实,他不想偷听别人说话,故匆匆就离开了。”
陶甘道:“蓝大魁与这女子必有来往。——不管是不是正当的,总之,外人都被瞒过了。”
狄公正待再问,衙厅响起了升堂的锣声。接着击鼓三通,鼓声传到后厅衙舍特别清晰。狄公皱了皱眉头,说道:“晚衙公堂上我要问棉布庄陈寡妇几句话。她的丈夫死得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许多不检之处。退堂后,我还要将潘丰提供的一些新情况与你们讲讲。”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两眼四下一转,见廊庑下挤着不少的看审者。
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凶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审的人听了顿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将陆陈氏带上堂来!”
两名街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厂公堂。陈宝珍身后紧紧跟定着女牢典狱郭夫人。
看审人群一片惊愕,禁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住地扭动。她今天特别地浓妆涂抹了一番,放出一段妖艳的体态,口中大喊冤枉,两眼隐隐透出不可掩饰的凶光。
狄公慢慢说道:“陆陈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便可回家。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得将你拘捕来衙门。——此刻你先将你丈夫陆明是如何死去的,简略地说明一番。”
陆陈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时老爷恐怕还未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哩!前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具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的想起提及这事来,莫非对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来也是衙门公堂空闲得慌,胡乱寻点是非来消遣我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好生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十分,肚内不仅很有些心计,就是言语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被你伙同那姓康的江湖术士一时欺瞒,蒙混了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着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夜因何鬼鬼祟祟闯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你竟要毁坏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名节,弄出话柄来,吃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怒从心起,脸色铁青。
“大胆刁民泼妇人竟敢侮辱本官,来人!与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了,一个衙卒抡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去。
陈宝珍吃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失声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妇人家逞你娘的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着又一声声“狗官”、“昏官”叫骂不绝。狄公怒气未消,心中益发感觉这女子决非寻常,不易对付。抽了二十五鞭,陈宝珍背脊被抽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堂前,哀哀呻吟。
廊庑下看审的人一阵阵咨嗟,多有为陈宝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说道:“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审,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顶撞,两罪俱发,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
两名街卒拈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忙将枷具、手枷套了,押下大牢监禁不提。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衙舍,陶甘、马荣、乔泰后面跟定。
狄公道:“我与多少刁泼横蛮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倒被这陆陈氏羞辱一场。我好意将她迷了路的女儿送回了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般毁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道:“老爷堂上又为何不作一句辩解?”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我实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叵耐这妇人好眼力,当场便识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暌之下,颠倒图赖,用心端的险恶。”
陶甘道:“其实她并无多少心术,她这样叫嚣诬蔑,反倒越发令我们信了她丈夫死的可疑。”
狄公点头,说:“她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但我见她非常害怕衙门对她丈夫之死重新调查,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有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吁吁奔进衙舍。
“老爷,适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第十五章
黄云飞驰,暮色降临,洪参军垂头丧气往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缉访收效甚微,那几个后生都说不准黑衣黑裤人的脸面是何等模样,只说是脸色苍白,且前额有一绺卷发垂下。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觉转入一条店肆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交臂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只觉此人好生面善。远远望去见他头上正戴着一顶尖顶的黑皮帽,与那哑巴男孩描画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参军心中警觉,赶紧排开众人,紧紧尾随而去。他见那大汉进了一家珠宝行。洪参军踅到珠宝行门首,偷眼向铺里细看。珠宝行的掌柜正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嵌缀珠王的首饰盒。那大汉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耷拉着,遮去了大半个脸面。洪参军见他两手戴着白手套正打开了那首饰盒,在里面挑拣。忽而那大汉摘下了一只手套,从盒里拈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细细观赏。接着便见他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最后,那掌柜耸了耸肩,将两颗红宝石用绒纸小心包裹了递给那大汉。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