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犯商业诈骗而上庭、入狱,而我发觉,原来我对他一无所知。
身边的朋友咒骂他、同情我。
但他们的言词总是重覆、咒骂总没有说服力,他们骂可可爱钱,但大家心底都明白,在那样差劣的环境下成长的人,爱钱有什么不对?
他们问我为什么可可骗了钱回来却不用,坐着等警察抓?他们问我知不知道可可的犯罪计划?
那样一再重覆的问题让我难堪,因为我真的毫不知情,大多数时间我还想,我宁愿知道、我宁愿我是共犯,我宁愿跟他一起坐牢。这样似乎比较轻松,容易获得宽恕。
他们交男朋友,外遇、有性伴侣,也想为我物色性伴侣,我拒绝了,他们认为我乐于扮演贞洁的女人,陶醉于扮演悲剧人物。但我不是,这样无关背叛,也与爱无关,我只是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我等待他,直到好久之后才发现他并不知情,于是写信告诉他,我在。
那真是神奇而神秘的事情,信中的我与信中的可可变得比以前亲密了,终于像对爱侣,有时他甚至在信上写,我好想见你、我挂念你,明白他在狱中的寂寞,我竟然卑鄙地觉得高兴。
因为这代表可可需要我。
然后,有好一段时间,可可写给我的信像猜字谜。
我收集他的信,我一直留长发。
他出狱之后,我们的生命多出一个叫陆皑的人。
可可介绍说这是他的囚友,在里头一直很照顾他。陆皑那天真是糟透了,他看起来很不舒服、鼻子红通通的、声音沙哑,虽然想表现出友善,但他不自觉地闪躲着我跟可可的视线。
即使如此,我对这男人的印像却很好。我没有理由对他印像差,不是吗?
因为那天他是特地来接可可出狱的,我注意到他站在CAFé前良久,但他真的见到可可时,却说刚好经过,想起便过来看看之类的蹩脚谎言,他很体贴地让我们归家庆祝出狱。
我喜欢陆皑,他可爱、正直、善良、坦率,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我庆幸这样的人是可可的朋友,更是,他的上司。
可可与陆皑的亲密程度,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在斜坡前遇见的时候,明明不像如此熟悉,但事实上,他跟可可无所不谈,公事、私事,有次我还听见他们在讨论女人的脸蛋跟身材。这样的陆皑竟然没有女朋友,真不可思议。
我以为陆皑应该会很常上来吃饭,无论我跟可可婚前或婚后,但并非如此。
他总是在不能再推抗的时候才上来作客,而可可也没有表现出热诚邀客的态度。我知道他并非很乐意上来,我希望问题不是出在我的手艺上,于是我总是表现出最好的厨艺来挽留他。
陆皑赞不绝口,一整晚下来吃到一根菜都不剩为止,晚饭过后,他也礼貌地帮助收拾、擦碗,站在我身边闲聊,认同我说家中多个小孩子比较好,给予我置业的意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待一阵子才走。
但他仍是不太愿意上来,我放弃了猜测原因。
他就是没法跟我成为比“朋友的女朋友”更熟悉的朋友。
我问可可,他搂住我的肩膀说,别担心,陆皑很喜欢你。
就在我们差不多准备好婚礼事宜的时候,也是可可忙到最顶点的时候,他不举。
我们的性生活出现问题,可可表现得比我更担忧。
我总觉得是因为他太忙了,婚礼跟工作相加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我建议他先把婚事筹备缓下来,慢慢来不急,他不肯。就像结了婚互相敬了酒后一切都会好转,保证一定好转般,他渴望尽快结婚,像逃避追赶着他、会吃人的怪兽。
我按摩揉搓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坐在床边抽烟,他答应过我不在家中抽烟、还会戒烟的,但我知道他很沮丧,他很想给我一个小孩子,彷佛那是入币就会滚出来的小玩意。
我们试尽了所有的方法,除了我想要含进他那不肯就范的小东西,被眼神难过的他阻止。我毫不介意为了他变成妓女,反正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妓女。但他就是不行,他决定去看医生。
我没办法想像,身旁的高中同学会为了我去看泌尿科医生。
我很怀疑他有没有将这烦恼说给陆皑知道,我想他有。
之后,他劳累过度而发烧,我们却在陆皑的床上做爱了。
你相信吗?
我生日那天的黄昏,挽着公事包跟大包小包的菜肉,在信箱拿出那个鸡皮纸袋。
看完里头所有照片后,我放回去,我上锁,我上楼,我进厨房,我开始洗菜。
我不敢相信自己可以粉饰太平到这地步。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切生日蛋糕、吹熄蜡烛、拥抱、接吻。
他举起我的手,戴上与他一样的银戒。
***
隔天早上,我上班时经过信箱。
纸袋已经不在了。
我搭着巴士前往公司,我突然记起了一切。
我记起某一年可可生日,那天过得很不错,第一次吃烛光晚餐。我没有让我们失望。
深夜,楼下传来响号,我隐隐约约地醒来了。
我以为是机车族在风驰电掣,但可可好像知道一切般,他下床,拉开窗帘。
“可可…”我撑起身子来唤他,他走回来,将被子拉到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是陆皑,我下楼一下很快回来。”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之后记起了,窗边的那部车,不是陆皑平常开的车。
然后可可出门了,我睡下。我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说的“很快回来”是多久。
我看着窗外风景一直向后退,本来熟悉的地方变成了混乱的颜色块。
我也记起了,有一次陆皑上来吃饭,为了可可的面子,我想让他知道我的厨艺。
那一天我没有煮家常小菜,我买安格斯牛柳、土豆跟蕃茄、炸薯条,我弄西式晚餐。
餐桌上,我们谈得很愉快,但当我捧上沙拉时,看见陆皑看了可可一眼。
而可可,我的男人,连挑一下眉也没有。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仍然谈笑风生。
当天晚上,可可的过敏发作,躺在我身边,他抓得脖子一条又一条粉红。然后他告诉我,是因为上班时不小心喝咖啡喝太多了。
现在我知道不是。
天啊,我现在当然知道不是,那其实是沙拉中的蛋黄酱。
而陆皑知道一切,可可一直粉饰太平。就像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是一直毫不知情,还把毒药搬到可可面前的人。我把照片看过了、留下来了,一如以往般上去准备晚餐。
我现在仍扮演着那一无所知的角色。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事件起变化,而我则不作出任何改变。
我突然好恨他们,我好恨他们,他们夸赞我的厨艺,即使里头放了让可可过敏的东西。
我记得,握着照片的时候,我彷佛身处监狱那个阳光普照的操场上,我听见身边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球拍在石地的声音,我看见可可跟陆皑,他们在铁拦旁边,他们拥抱、偶尔还接吻。
他们像相处了多年的情侣,他们有默契,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次眼神。
当可可挨坐着看书时,陆皑牵着他另一只手,十指交握,他则闭上眼在晒太阳。
可可看书累了,便将头颅倚在陆皑的颈窝中,像寻找着被窝的小猫,磨蹭两下,安定。
陆皑会用一种我从来没在他眼神中看过的深情,不再像在我面前般压抑,而是将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去轻吻可可微启的嘴唇,抽起从他手中掉下来的书,然后开始翻阅,毫不在意被可可压麻的半边肩膀,也许他还很喜欢那样依赖的重量。
我站在操场的中央像只幽灵,没人看见我、他们的视线穿透我,即使阳光洒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我每一条血管都变得透明,从头冷到脚尖。
我冷僵了,动弹不得,世界开始以我为圆心,大幅度地旋转。
当那样疯狂的旋转停下来时,我发觉我错过了公司的车站,正被载去陌生的地方。
我连……站起来按停站掣的力气也没有。
九、双栖动物(JUDE) 下
那叠照片在我们信箱出现,投下一记原子弹的第二天。
可可开始装作有去上班,但其实他没有。
他准时出门,也准时回家,比以往任何一天更准时回家。其实我早该察觉他们的关系出现裂痕了,稍早的日子,不知道是因为我们的结婚还是其他原因——我也不会知道——只知道可可没有给予任何理由,突然就不坐陆皑的车去上班,他坚持自己挤地铁去上班。
直到那一天,我下班回家,准备换衣服再去买菜时,我看见陆皑。
我看见陆皑站在我们家楼下,他看起来比我们第一天相见时更狼狈。
他的下巴出现胡渣,他无助、沮丧、不堪一击,像只迷路了等待主人带他回家的流浪小狗。
我现在知道平常优雅自若的他会那样子,都是因为可可,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可可。
我竟然没有冲过去刮他一巴、我也没有拿起公事包打他。我只是走到他面前,问他是否等可可。
我好讨厌自己,陆皑跟可可让我好讨厌自己。
因为我明明知道过往跟未来所有的答案。
我告诉他我快要出门买菜,我请他上楼,坐在沙发上等可可回来。他应该快回家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然要扮演“好朋友的女友”,好像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我逃亡般换好了衣服、拿起皮夹就出门了。
步下楼梯时,我一直想像可可拿起他的纯黑色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是陆皑后,他便合上手机。
我根本没有去买菜,现在我站在跟陆皑同一个位置,在楼下无助地徘徊。
然后可可回来了,他一脸疲惫,好像注视不到身边一切人事物,他上楼。
我两手交握,握得都红起来了、痛了,我知道那无关勇气,而是必须做的事,我上楼。
我看见可可的公事包在沙发上,现在,我们三个人在同一个箱子中了。
在我进门之后,浴室响起水声。
我走进去,进去我跟可可的主卧房,走到相连的浴室门前。我知道陆皑就在里头。
他没有走。我们从来也不知道我们三人中是谁要走。
我站在门前,跟可可对话,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他真的只是在洗澡。
听着水声、听着门板的震动、听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的声音。
我只是站着、听着,脑袋空白一片。
直到我觉得应该要走了,我提醒自己要买烟。
真想我一拉开家门,便踏进了以往的教室。
然后我走进去,坐回自己的位置,旁边的,是刚刚调坐过来的男孩。
***
那天晚上,可可告诉我,他辞职了。
我知道,那其实代表他选择了我、放弃了陆皑与陆皑给他的一切。
他去见我的父母,我们注册,我们成为夫妻。我们的好戏开幕了。
但自从那次在陆皑床上做爱,可可便没有抱过我。
我疯狂地怨恨、我疯狂地猜忌、我疯狂地想像可可跟陆皑上床的样子。是否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不举、所以他才对我的身体失去了兴趣、所以他才不抱我?
我的外壳还是我,即使可可来看也看不出异样,但内里一点都不像我自己了。
我忘了那个被可可所宠疼着,成熟大方的女孩到那里去了。我更不知道身旁的高中同学是否还在。
之后的两个月内我们没有再见过陆皑,彷佛那个人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从没出现过般,我们没有提起过他,连半个字也没有。我们安静得像被缝起了嘴巴的娃娃。
有好一段时间,他为了不让我看见他全身上下的瘀伤跟吻痕,而很晚才归家。
有一晚,我在厨房洗碗,可可走进来。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份入职点低的工作,那是保险从业员,他相信自己能胜任。
我像被人在心窝处放了把火,把全身冷漠的冰结外壳都一点一点地烧融了,溶化了,变成水。我知道,天啊,连陆皑也知道他是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安的程度简直像个小孩子,每当感到不安时便会别扭任性,紧紧抱着我睡。
但他为了我,为了他的妻子而辞去了优渥的工作、跟陆皑断绝了所有的联系,然后挑了最令自己没安全感的工作,那个行业听起来多么可怕。我相信我的担忧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了。
可可抱紧我,他轻抚我的头发,说,一切都会好转的。
我怀疑陆皑也是否曾经这样抱着他,轻抚他的发尾跟后颈,安抚他说一切都会好转。
一部份的我正感动地安躺在他的怀中,有另一部份的我却像握着毒针,没法安稳。
他更忙了,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更忙。
我通勤、我上班、我下班、我买菜做饭时,每当可可不在我身边时,我都想相信他正为我们的生活而努力工作,他比我辛苦上万倍,他正噙着微笑对付难缠的客户。但我却一次又一次怀疑他藉工作之名,在外头与陆皑相见。
我们没有触碰彼此的身体,我的肌肤忘了他的温度了。
总是他上班时我还没睡醒,而他下班回来我已吃过了饭,我上床睡觉时他还在工作,我的伴侣变成了书桌上小小的晕光,而不是一个人类。床位空了一半,好像原本就空了,我一个人睡。
我怨恨他,我故意把剩馀的菜肴全倒掉,冰箱空空荡荡。
我怨恨他,我把过敏药膏收藏在难找的地方,明知道他整晚在翻找那根药膏,我只躺在床上。
我怨恨他,我买蛋黄酱跟啤酒回来,全是他不能吃的东西,让他每次打开冰箱都想到我。
他却像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像身体在这儿、灵魂却在别处般,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让我相信,他没有我仍可以过活,就这样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地活下去。
有一晚,我故意在菜肴中下了蛋黄酱。
他还是吃了。他像以前那一次,自然地吃下去。
他没有告诉我他过敏的事,他总是把菜肴全部吃光。
我坐在沙发上,背对他看着电视,但握着摇控器的手在颤抖。他是个骗子。
他以自虐的方式欺骗着我、保护着我,他是个骗子。
隔天早上起来,他过敏到脖子浮出了红斑,好像还有点发烧。
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起来,也没有摇醒我,像没注意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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