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光洁得没有尘埃的窗户上敲两下,窗卷下来了,露出一颗粉红色的头。
哈雷伸手进去,在蓬松得像狮子狗的头毛上用力揉两下「喂,看看是谁大驾光临了?」
「皑哥!!」
青年看起来很高兴,他的兴奋也感染到陆皑了,他绽出真心的笑容。
这小子太易认了,漂到粉红的头发太醒目,在监狱经常给狱警找麻烦。两年不见,看起来长大了不少,他多年青啊,一个小伙子都跟着哈雷混到意大利了。
「好久不见了,熊仔。」
「真是他妈的好久不见了,我坐得屁股都痛死了,真想进去吹冷气啊!!」
无聊到把黄色丝带撕到面目模糊的青年大声抱怨。
「嘴巴放尊重点,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啊!?他可是心嫂咧!!开门!!」
「遵命、遵命!!」
陆皑扯了个苦笑,不再尝试去阻止哈雷的挖苦嘲笑了。
反正跟他同期蹲过牢的都知道,当时公主追求那头野犬追得多凶咧,而且两人还真他妈的出名,在饭堂打架打到双双进水饭房了,之后还在走廊上被医生跟狱警夹着就接起吻来了(反正他没期望过这事会不被当成是笑话传出去)。
他没有刻意去留意阿心的表情。
但那男人的倒影在车窗上,他看到了,阿心脸无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了一些。
他笑了。因为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表情,这男人微勾起右边的嘴角。
只是因为这样,他怀念地微笑起来。然后,他们的视线突然在车窗的倒映上交织起来。
应该只有几秒吧,车门开了,但他却心头微颤。
他知道阿心透过车窗与阳光在看他,他只是不知道阿心在想些什么。
他还会想些什么?阿心一定在想:啊看看这个人多窝囊、多听我的话,我叫他乘最早的班机过来他就来了。
也许他勾起的是自满的、得意洋洋的笑。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黄丝带的喻意是If you still want me。
但他不在乎了,现在的他不在乎阿心是如何想的,因为他也不想要任何人了。
阿心坐在对面靠窗的位置,一挨上去沙发就感觉要准备睡觉了。
车子里能装下的人不多,坐的大概都是哈雷比较重视的人(充当一天司机的熊仔不知道算不算在内),其他人有些坐机车、有些坐看起来“战绩”丰厚的吉普车,他能预见开上高速公路之后,这样的车阵应该会颇壮观的,事实上他们全体绑上了黄丝带已经够引人注目了。
他只可以说,哈雷真的很喜欢玩高调。跟警方玩游戏?他乐此不彼,他总有办法脱身。
他只希望哈雷的率性不会牵扯到阿心。
跟他们闲扯了几句行李怎么这么少接下来想去那里玩之类的话,才发觉车子没有开动。
熊仔调整着后视镜,问「可哥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车内的空气好像凝结了,因为没人说话而感到疑惑的阿心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又合上。
「谁告诉你可可要来了!?自作聪明啊你这只熊仔,人都齐了,快开车吧!!」
「咦!?可哥不来?我还以为他跟皑哥要过来跟我们聚旧……」
哈雷那管这架车子要多少钱,一脚就向前踹,熊仔一头撞上方向盘「干,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只有公主来你很失望吗!?」
熊仔委屈地弯下唇角,按着撞红了的额头,乖乖地发动引擎了。
他们决定先去吃点东西再去酒吧喝个饱当替他洗尘,之后回旅馆休息一晚再打算要带他去那里玩。他没有表示特别的意见,天知道来意大利之前,他连本名胜指南也没翻过。而且他知道今早才失恋的自己根本没什么去玩的心情,就算现在让他看见教堂也不会高兴。
他装作专心而有兴趣地看着镜外的风景,向后平顺滑动的风景。
就像坐他斜对面的阿心,闭起双眼却又没有真正睡下。
一切看起来都这样陌生,哈雷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不知是不是乱扯的介绍,他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他不关心意大利的历史跟建筑物,他只知道车子向前行驶的每次,每次都有风顺着吹进裂到差点掏空整个心脏的裂缝。
他渐渐后悔把自己弄来这个地方,在陌生的地方怎可能有复原可言?
他又不是想见到那个男人。
即使见到了也没有怎样,还是这样,该失去的还是失去了,心还是痛的。他只是会不自主看那个男人,然而那男人连睁开眼一下都懒,他觉得为了寻回自身价值而千里寻来的自己真可笑。他是认为阿心真的需要他而过来吗?想要修补被可可抛弃所做成的自卑自怜?
即使这男人愿意亲手把一片又一片的胶布拚贴在他的破洞上,但他真的想要彻底忘记可可吗?这就是他想要的吗?他不知道,他想要逃离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却更深切认知到无能为力四字怎写。
「你们在这儿过得好吗?」
「嗯,算不错吧。」说的同时,哈雷耸耸肩,还意有所指地努了努下巴「能每天坐这种车子,对你这富豪来说只是鸡毛蒜皮吧?」
开上高速公路,熊仔在这时插嘴「皑哥你别听他说!!我们过的是三更穷、五更富的生活啦!!有钱的时候可以买下一只游艇,没钱的时候一个橘子每人分一小瓣!!哈雷哥只租了这车子死充面子,他还抱怨说车租他妈的贵咧!!」
「你这小子!!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
车内的气氛变得欢快了,陆皑也侧过身子去跟他们聊天,聊聊彼此的近况、聊聊以往在监狱时的事、聊聊在监狱认识的人的“后来”,陆皑才发觉,老天爷,他有多怀念这群人。他也怀念蹲牢的日子,即使那痛苦大于喜乐,但那真的像杂志所写的,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一年。
哈雷开始说起他们在意大利的日子,他们过得真的很好。
不是物质富裕的那种好,而是真的是哈雷在监狱中形容过的生活,他追求的自由与刺激,混黑的跟危险与急智脱不了关系,反正在这道上面临选择跟冒险的机会多不胜数,他们经过“黑心柳丁”事件后成为了颇出名的组织,想跟哈雷的人越来越多了,只有看得顺眼的人哈雷才收,当然,跟他们对着干的团体也不少,贩毒生意是很大的肥肉,可是出现的时机也反覆无常,一间提供毒品的Disco 可能只开业两三天就给警察整间封起了,他们的货路跟出货门路常突然被切断,更别说是贩卖毒品的收入了,拿了大钱去买货之后货却被警察全部倒进大海也试过。他们常拿着他妈的一袋袋比面粉好不了多少的毒品穿洲过省,穷到差点饿昏在街头还要偷车继续跑,或是连全身上下全值钱的东西都倒进马桶,只为了警察撞进厕所后找不到证据。哈雷说,之前是墨西哥毒品市场兴旺,最近则是上海,他们很快又要找新的门路从意大利驳去中国。
总结就是,他妈的时好时坏的生活,这就是混黑的。
他应该为阿心担心,但他觉得很好,他知道那男人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而他也应付得很好。
最近他们比较好一点,他们刚低价购入了被警察追捕的贩毒人的一批货,然后用很高的价钱卖出去,有好一段时间够他们用了,还可以在他来的几天组个豪华旅行团。
说的时候,哈雷大笑着拍拍他的背,还说阿心今天很早起床踹爆了所有人的门就为了去接公主,原因只是昨晚接到个“未接来电”,再打回去已经是无人接听,那号码就是他的。
老实说,他看不出他的来到有令那男人高兴一些些,脸色好一点点。
他觉得要是现在跳车然后立即搭飞机回家,那男人可能还更高兴。
车子停下了,他从哈雷的说话中已游历过意大利很多地方、也越过多次生死关头,一点也不像来到意大利几小时而已。然而车门一开,远比香港冰冷刺骨的风扑面而来,带着特别的气味。
他们这黄丝带的怪异组合成巧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哈雷拉开小酒吧的木门,一阵吵杂跟酒气传出,他深深吸了一口,突然很想要买醉。
十三、Who is your angel? 上
他不知自己何时把黄丝带撕成三四条,又是何时把自己的手用丝带缠得一塌糊涂的。
当他看见手上的死结时,他就知道自己醉了。
但知道自己醉了很好,脑袋变得很轻、身体变得很轻,飘飘然的感觉好极了。
他觉得内脏都像被挖一空,只剩躯壳,然后脑袋只有一部份能用,其他的不知那去了。
哈雷的小弟中有个很会混酒,好像叫Zach还是Zlar他忘记了。
反正他真的不是盖的,他把所有能混的酒种都混过了,有些喝起来太美味了,有些加了太多柠檬汁喝起来像沟渠的酸水,不过混酒只有一个共通点,很烈。
在哈雷的踊跃下不知灌了多少杯,到最后哈雷也不知到那边玩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也喝了不少。这间酒吧虽然小而且播些震耳欲聋的低级摇滚音乐,但酒种很多,除了喝酒跟聊天他也无事可做,他听着节拍强劲的音乐,打些拍子,发觉自己像有一或两小时没有想起过可可。
他抓起一瓶新开的啤酒,突然想起来走走,感受一下走起来像在飞的感觉。
他也真的离开了高脚椅,但走了一两步就趺趺撞撞地挨在墙上,强烈的晕眩令他失去平衡。
「呵呵……」他傻笑两声,顺着墙滑坐下来,他好热,扯开了衣领子。
眼睛有点模糊了,眨动两下之后,他看见阿心也抓着一个酒杯走过来。
「唏。」
他向阿心举高酒瓶打了声招呼。
男人也向他稍稍举高了酒杯,杯子中的大冰块在互相碰撞,阿心好像特别爱喝伏特加跟威士忌,都是些烈到呛喉,胃部会烧着的酒。男人走过来,坐在地上,他身边。
他们的肩膀跟肩膀只差一点点距离,没有交谈。
音乐震耳欲聋,彷佛连手指都会跟着震,男人把玩酒杯。
男人的手指修长又性感,酒杯在他手中转动彷佛无重,小麦色的指尖在酒杯上按下一个个圆印,琥珀色酒液跟着荡漾,反映着七彩的光点,透过酒杯看出去,都是光陆怪离的模糊色块。
他仰头,头发跟墙壁磨擦,他低叹口气。
不知舒服还是难受的感觉在体内乱冲直撞,像有股冲动迫他必须去干番大事。
但他坐着,只是坐着。他把玩着酒瓶但没有喝,觉得唇乾舌躁。
跟这男人在一起时,似乎什么事都不干来得更好。
「他结婚了。」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他才知道自己还是该死的在意,只在意这件事。
男人侧头,看一看他,他不想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评价,只好把视线停留在阿心的指尖上,看见他用力地按了按酒杯。
他以为男人听不见他的话,再说「他结婚了!!」
这一声大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阿心的脸贴在墙壁上,他们对望。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头发上,棕红的彷佛会发光,这男人仍美得不可思议。
阿心说,「你以为我听得少吗」,他没有刻意大声说,但他却看见他的嘴唇的每下动作,明明没有很大声,但他竟然知道。他很怀疑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听到了。
「我被甩了!!」
他必须大吼,才能战胜音乐把句子传出去。
男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耸耸肩表示“So what”还是“None of my business”,这称得上是“朋友”的男人起码要有一些表示的,但他没有,即使陆皑知道若这男人真的耸肩,意思也绝对是后者。
他只是看。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细致到陆皑可以数出有多少光圈映在他漂亮的瞳孔中,又是什么颜色的。
他不想被这样的眼神解剖,却又没有逃避。现在的他,随便谁来一脚都可以把他踩死。
真想阿心现在一手伸过来,插进他的身体、握着他的心脏,把它扯出来、掐碎。
又或是细细地舔吻上头的血管与纹理,直到痛苦的部份都被静静地吻去。
对望了一个世纪,酒醉的作用让他灵魂浮离了身体几寸。
男人的身体微微向前仰的时候,他以为男人要吻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下一秒,他微微地改变了角度,全为了避过触碰。
但男人不是要吻他,只是弯腰、然后站起来了。
他懊恼地眨眨眼,希望刚才细微的动作不会被他看见,又或是被他看见了而他没留意。
男人站起来,然后走出去酒吧外头,那是个后门之类的小木门。
他跟着出去。
走过一条又湿又满是垃圾跟老鼠的小巷后,他们拐过了一些没有上锁(锁早就被打坏了)的铁栏子,然后来到一个小小的公园。在酒吧里是黑夜,外头却才刚黄昏。
他有时空错置的感觉,一时间搞不清楚现在身处那里又是什么时间。
公园中排落稀疏的绿色古老长椅,好几张早已被流浪汉占据,中央有个残旧但有风味的琉璃阶砖喷泉,流动的水映着光,光也在流动。
他以手挡着因不适应而眨动的双眼,喃喃自语着,太美了。
酒热的身体被冷风一吹让他不禁发抖,阿心老马识途地走到公园的一隅,他跟着走过去,有个老翁摆着小小的档子,上头的透明糖棒反映着夕阳橘光。
他把糖棒拔起来,凑近一看才知道,天啊!!里头封着一只蝎子!!
完完整整一只小蝎子,他能数出它有多少只脚跟上头的倒勾。
阿心像在吃酒吧的花生般随性,含着糖棒,然后从口袋掏出几个欧元给老伯。
「这是什么味道?」他举高糖棒,前后转动,像以往上生物课般研究着它被糖胶封着的身体,糖胶彷佛也封着那种强悍,真像玻璃艺术品,可这是能吃下肚的。
「你吃了就知道。」
还是一贯惜字如金啊,阿心。
他伸出舌头来舔糖棒,淡淡的酒味还有糖胶的假甜。他卷一卷舌尖。
就这个味道,就这一下,让他结实感到自己踩在这片土地上,他站在这男人身边。
天,他们还在吃糖棒!!糖棒中封了只他只在生物频道中见过,一辈子也没办法想像吃下去是什么滋味的他妈的蝎子!!
一切都太疯狂了,他像在坐云霄飞车般忽而高昂、忽而但落得快要坠地而粉身碎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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