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交头接耳讨论是否新来的实习医生。
有个中年女人不好骗,问阿心姓甚名谁,为什么没有挂医生名牌,阿心说忘了在办公室一句唬弄了过去。阿心的态度差,她没有多问。
他们都知道那女人去查个究竟是迟早的事。
他们都知道现在只是碟前菜,真正的难关在后头。
他不是囚犯,顶楼病房自然不多人监视,只有Ansson陪他。其他人都守在医院的出入口,那才是警察会混进来的地方,他们要防的是这样。
听说他们嗅得出条子跟同类的味道,因为这几类人打滚的是同一个世界。他知道阿心也嗅得出来。
保镳们没可能看着他被大刺刺推出医院大门都坐视不理,而阿心没那个时间去筹备更周详的计划,他知道阿心现在推他去的可不是什么早挖好的秘密通道或是早解开了电子锁的后门。
而是医院前门,停车场。
在下降的升降机中,他不想去想机会到底有多微。
明明可容立十多人的升降机,那四面冷壁竟然向他迫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如置身于沉入海底的小铁箱中,一颗心跟随着向下沉。如果就这样跟阿心殉情也许更好。
他知道那是药效发作渐强,令他晕眩、作呕、想睡觉……
他不知道下次睁开眼还会不会在阿心身边,还是其他千万个可能性。
他真想阿心安抚他一下、哄哄他,但那比较不可能,所以换他哄哄阿心好了「……阿心,告诉我,你想去那儿结婚?……」
他将头向后仰,希望能看着阿心的眼睛问这句。
他的脑袋好沉好重,眼皮像吊了两块一直在倍增的铅,声音软绵绵的,无力。
男人低头,看着他。
只看着他,像整个世界只容得下他的看法。没有去留意现在到达的楼层。
那双眼睛凝视他的时候,漂亮到令他想哭。
他的心跟着升降机在下坠,就碎在这男人手里。
在他以为自己会被那双深邃黑洞卷入、吞噬、一丝不剩时。
在他以为他们会对望到天荒地老时,男人却轻轻启唇,也轻轻地回答了
「你要我把第二条问题借给你吗?」
正如可可擅长逗他笑,这男人原来非常懂得弄哭他。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他只感到男人伸出手,覆上他的眼晴,按下死不妥协的眼皮。
「……冰岛吧。」
这个男人有本领令他上一秒想哭、下一秒想笑。
他真高兴原来阿心真的有想过这问题。真的有考虑过若他们结婚要去哪儿。
「……好,那就冰岛吧。」
这分这秒,这答案是如此重要。
至少他醒来后不见阿心,他也知道可以去冰岛等。
第二条问题他借了就不会还。而阿心的第三个问题,他要在非常、非常久之后,等到他们都成了老夫老妻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再养了一只小狗当儿子之后,他才准阿心问。
男人的手掩盖了他的眼睛。
彷佛在说,睡吧。
他在与睡魔搏斗的混淆之中,听见嘶嘶的衣物磨擦声。
他幻想阿心脱下了眼镜,放于白大衣的口袋中;他幻想阿心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
「叮——」
打散了他眼皮上的幻像。
升降机门开启了。
三十三、最痛苦的吻 中
男人松开了手。
然后,他后悔自己张开了眼睛。
那时候,他像被推进时光隧道,药效发作得正猛,时间空间全都粉碎了、混在一块。
他不知道阿心走了多少步才到达医院的大门,他却感觉只花了一秒。
瞬间,轮椅像一秒滚动了千次,喀勒一下激荡,轮子滚下阶级将他震醒了。
他怀疑自己无意识间昏睡了几秒,又或是升降机到大门的距离本来就这样短,他不知道。
就像有人从他怀中偷走了时间,他很害怕再错失,于是撑大了眼睛。
声音也被敲得零零落落,他捉不住音量跟距离。
轮椅进入草地,轮子的吵杂消失,世界突然宁静。
他只感到一阵风。
那风从脖后拂起,或许还扬起了他的发。阿心从口袋中抽出枪来,非常快。
他抬头,想要看清楚究竟阿心的目标是谁,那人又有没有生命危险。
「咻——」的一声。
毫不犹豫,男人不用思考就扣下板机。
他看见一个壮汉就这样倒地,针筒深深插在胸口,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轮椅不断向前推进,速度很快,只向着停车场。
他觉得稍有不慎,就绝对会被摔下草地。
两秒不够,又是「咻——」
这次阿心的手呈水平线挥到左边,凌厉的一发。
他认得那个人,是聘回来的保镳之一。针筒插在大腿上。
他心宽了,也不是条子。乌合之众未必有枪傍身,但条子就一定有。
阿心毫不恋栈地将空气枪丢弃,已没麻醉针了。
然后拿出口袋中的真枪,真正告诉他们,我不是好惹的,刚刚的只是警告。
空气枪在草地上翻滚。他简直是出神地看着那把枪的动向。
没有武器的壮汉看到手枪,吓得脸都白了,他们大部份不是已经逃走、就是躲进草丛抓着对讲机猛叫猛吼。他肯定他们已发现工作内容跟当初听回来的有出入。
轮椅持续向前滑动、滚动。
很快,他就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压根儿不是停车场。
阿心推着他,视而不见、非常嚣张地滑过一众有多远躲多远的男人们,不急不缓经过了花园、再绕过一部份的停车场,而早已准备好的车子并不是其中任何一部。
阿心将车子藏好在草丛中的空地,不经停车场的出入口,而是硬生生地闯出医院。更快。
掩饰之用的重重枝叶被阿心快速拨开。
他开始能看见车子的一角,黑夜中一角反光的红。
他笑了。他真的以为这就是结局,至少他希望。
情不自禁地、带着隐隐的不安拉起了嘴角。
他忘了跟阿心在一起从来都不容易。
阿心把挡于眼前的丛枝折断,绿油油的一把叶下了地,沙沙好响。
那种沐浴在月光下的绿,幽幽润润的绿,绿得非常妖异。
也许是听到了这一声、也许早看见了他们的身影,藏于车子后方的男人步出……
一步、又一步,结结实实,毫不含糊。
彷佛这样黑的夜,地上画了白线让他依着踩,而男人也排练过上百次。
陆皑知道并不是这样,只是这个男人训练有素,所以处变不惊,能把真材实材拿出来。
从他认识这男人开始,这男人没有一秒不是为现在这刻而备战着、警惕着。
牛奶双手呈九十度角地握着枪。
枪枝像他的性格一般隐健,分毫不差地对准阿心的左胸。
每隔两或三秒,就会向下扫,瞄准他的额心。牛奶敏捷地确保两人都在他枪击范围之内。
他也要告诉阿心,不是非短兵相接不可,因为有他这个跛子作标把,阿心不能轻举妄动。
他连呼吸也忘了。
牛奶两字紧紧扣在他的嘴边,因为此时喊出来会像求饶。
也许意警们早就放弃了,但这男人无论多少次、千万次都不会放弃的,就是违抗上级命令,也绝对会私下追查到底、死咬不放,他早就清楚了不是吗?
阿心也有枪,而且他没将牛奶、或任何与他对抗的人放在眼内。
他想叫阿心现在就去撂倒牛奶,越快越好,好让他们远走高飞、去冰岛结婚。
他也想叫阿心别跟牛奶枪战,不要伤害任何人,放下他只管逃走,他们绝对会再见面。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知道,就是天塌下来都好,阿心都不会逃走。
那男人的自尊不容许逃走。
「阿心,你逃不掉的。」
像表现他有开枪的决心,牛奶慢慢地转开了安全栓「放下枪,然后离开陆皑。」
月光从树冠间洒下来,一条又一条,稀疏、微弱、摇摆。
他荒谬地竟然看见一丝反光、一丝汗滑下牛奶的额头,直到鼻尖。
他不知道是真的看见了还是幻想,此时,阿心跟他说「你先上车。」
只有蝉鸣的肃杀空间中,三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来不及回应或动作,阿心已经举起了枪口,同样瞄准了牛奶的胸膛。
阿心的姿态优雅、轻松,与平常无异,死在他的枪管与手心之下、在他脚下堆叠而起的尸体与强大的自信成正比。而牛奶甚至没取过一条人命。
但他知道这次不同,杀了牛奶与杀害其他人对阿心的意义并不相同。
他的喉头干涸,叫了一声阿心,但声量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阿心的枪口对准牛奶,另一手却推着轮椅,将他推到门边、拉开了车门。
牛奶跟着阿心转了半圈,枪管移动了角度。
似乎滑动了一下喉头才说「阿心,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你把陆皑交给我,我保证他没事!!」
阿心绕过另一边车门。
隔着玻璃,牛奶好像离他远了,那黑漆漆的枪口也失真了。
对面的车门微微晃动,他看见阿心的手搭在卷下的车窗上,彷佛下一秒就会拉门、上车。
他听见阿心再说话,带点挑衅、渗些薄怒,语气冷淡「你能保证他什么?」
他们一手一枪。
他们在对恃,陷入胶着。
阿心胸有成竹,因为,阿心真的敢开枪,如果需要。
光是在觉悟这一点上,阿心就胜算在握了。
阿心得到想要的,是否代表……牛奶要死了?
牛奶有扳倒阿心的后着吗?他会单枪匹马来吗?如果阿心死了……他要怎么办?
为什么他偏偏像条死尸般,动弹不得受煎熬。
为什么他得等待答案,而不是制造答案。
真皮座椅彷佛变成他第二层皮肤,隔着薄薄的病人服,贴住他的背。
仲夏夜,林间燠热得连一丝风都飘不进,汗浸湿了他的背。
他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舌头粗糙,好渴,连口水也滋润不了。
车箱开始变形。越来越窄,越来越黑的箱中,他快要窒息了。
眼神失焦,阿心跟牛奶之间的距离拉长缩短、变短变长。
他只想结束一切,立即就结束。
他好想大叫。
蝉鸣。
蝉鸣。
蝉鸣。
「彭——」
蝉停止呜叫了两秒。
他大叫了。
阿心——
叫的是阿心的名字,中枪的却是牛奶。
至少第一枪是的。
明知道牛奶不会让开,何必多费唇舌。
阿心只能从辗他或射他中选一项。
阿心开枪了。
一朵血花在黑暗中绽放。
牛奶像被透明的大手抓了一把,子弹将他的腰腹扯碎。
血泊泊地将警察制服染黑,夜太黑,他看不清楚。只确定自己看见了喷溅的液体。
阿心只射了一枪,那就够了。
他并不打算取牛奶的命。
阿心打开车门、坐进去,同时,被轰得身子向后仰的牛奶压下板机。
身体被子弹冲力往后带,根本不能测量,只能本能性地反击。
连续两下枪声响起。
牛奶连射了两枪,几乎没有瞄准就发出了。
第一颗子弹射穿了破璃。
玻璃没有裂开,半秒就直接粉碎。碎片散在他膝盖。
他不能动弹,紧紧闭上了眼睛,碎屑割在他眼皮上。
然后,有些什么从左边泼来。
大量的温热溅在他脸上。
他张开眼睛,悬在眼睫上的血珠滚落。
他看见……
牛奶倒了下来,躺在地上。
旁边的男人,胸膛上的血潭正在晕开。
第二颗子弹贯穿了阿心的肺。
三十三、最痛苦的吻 下(慎入)
「咳——!!」
男人被呛到咳嗽一声,吐出了血沬。
玻璃裂隙中的红再加深了。
男人踩下了油门。
车子像脱弦的箭般飞啸出去。
他用颤抖的、僵硬的手指去抓住膝盖上的玻璃碎片。
要抬起手臂像抬起巨石困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利角插下大腿!!
血冒出来……不行,他抬起的角度太浅,插得不够深、不够痛……
脑袋涌上一阵尖锐的痛,看太多红色也让他晕眩,他将手臂抬高、再抬高……
不用力握紧玻璃就会松开,甚至指缝间也溢出鲜血。很好,他需要疼痛。
不够,再多一点!!再猛一点!!要毫不留情地唤回他的知觉!!
他放任手滑下。
利角直直插进大腿,这次够深,他痛得忍不住呻吟。
旁边打着方向盘的男人终于发现他在做什么「…你究竟在…干什么!!」
说话的同时,血从嘴巴溢出,阿心的牙齿红了、舌头也沬红了。
痛楚让他保持知觉,谁要在恋人的生死关头还要睡大觉啊!?
他终于能抬起手,抓住方向盘「不要再说话了!!我们回医院!!」
车速的表板拨到最右。
车子狠狠地激荡一下,横过了一道低石墩,阿心切入大马路。
男人两手不停打着方向盘向左,车子向后退,停顿,然后全速往前。
阿心的手势纯熟得彷佛他没有中过枪、彷佛胸口没有被开一个洞!!
陆皑的视线却不能从那烧焦的衣洞移开,他扯着方向盘「你的肺被打穿了!!我们现在回医院!!」
但他绝望地感到,自己的手只是挂在胶盘上,并没有丝毫力气。
就是他使尽吃奶的力,也没法跟男人抢方向盘。
「你想死啊!?你流了这样多血都没感觉的吗!?我不走了、我们不要走了!!回医院吧!!」
车子反方向地越离越远,把白色巨塔抛在后头。
他歇斯底里地叫嚣,男人只是听而不闻地继续踩油门。
阿心的脸色发白、唇色白得吓人。本来还能够呼吸,现在全变成喘气……
气越喘越急,在每次吸吐的时候,血从嘴巴跟胸前的洞喷出,压出血柱……
血喷在方向盘上、浸湿了座椅,阿心的胸膛以下一片血海,车子前座全都是红。
阿心就快不能呼吸了,血再这样流下去、他再这样下去会窒息的!!
真的会死的!!
只看行驶的流畅度,绝对没办法想像车手的伤重。
阿心连喘气都乱了节奏,本来放慢吸吐来减慢流血的速度,但根本吸不够氧气,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急遽、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空气从破洞溜走。
就像每次搬回一粒沙却想堵住决堤水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