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左右一看,大声道:“我送凤姐姐回房去。”凤姐一笑,与探春挽手而去。
到了凤姐房里,探春推平儿出门:“姐姐担待,我与凤姐姐私下说几句。”平儿忙着退出,关上房门。探春一咬牙,忽然给凤姐跪下,道:“凤姐姐,请救姨娘环儿一命。”
凤姐吓一跳,慌忙拉起探春:“三妹妹起来说话。”探春哽咽不起,泪眼花花言道:“凤姐姐不答应,我便不起来,我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二哥哥虽然待我好,可是她到底是太太亲生儿子,姨娘混些,到底是我生身之母,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凤姐姐发慈悲,探春有生之日,莫齿不忘凤姐姐恩德。”
凤姐听他这话,心里一跳,估摸是不是王夫人疯癫依然与王夫人马道婆有关,却不敢说破,只得拉起探春道:“我们骨肉至亲,你起来说话,我但凡帮得上,决不推辞,你若再不起身,我就恼了。”
探春这才起身,却又哽咽难语,凤姐亲手替她擦拭泪水,又轻轻拍哄替她抚背,探春半天方好些。凤姐这才相问:“三妹妹到底何事要这般?”
探春哽咽道:“凤姐姐不知道,自太太第二次发病,我就觉得蹊跷,留了心,让鹊儿替我探消息,结果发现,姨娘给了马道婆五十两银子,这可是姨娘几年的继续,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可是鹊儿语焉不详,说不清楚,后来我发觉,每每太太发作了姨娘,马道婆就会进府,过不了三天,太太就疯癫了,凤姐姐,我好怕,若真是姨娘,我怕她性命不保还要祸及环儿。”
凤姐虽然也有所怀疑,可是这次与前次症状不同,若真是赵姨娘诅咒贵妃之母,说出去,赵姨娘定然难逃一死,贾府名声也就一败涂地了,一听这话忙喝道:“太太只是犯病,没得胡说。”
探春摇头:“凤姐姐,我不是无风起浪,今天薛姨妈与宝姐姐在太太房里已经话露先机,他们随口说是姨娘气坏了太太,难保她们不在暗地怀疑,倘若让她们得了先机,姨娘难逃一死,我与环儿也活不成。倘若吵嚷出去,老爷定会落个治家不严,连大伯娘娘也许会受波及,或许就此拖垮整个贾府也不定。凤姐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来求凤姐姐,请凤姐姐您援手,救我们一救。”
凤姐忙着摆手让探春噤声:“嘘,低声,我这里难保没有内鬼儿,先听我说,这事切莫声张,这几日你负责看好环儿,我负责绊住赵姨娘,看看情况再说。记住了,此事体大,且莫声张,不然可不是姨娘一人之祸。”
探春深深一幅而去:“全凭凤姐姐。”自去招呼环儿,自这晚便去了园子里住下,不叫他再见王夫人面。
却说凤姐这一日忽然走来告诉贾母,言说自己做梦落水,却又不似水,却是泡在血水里,结果喝了满肚子污水,方才吓醒了。
贾母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弯弯绕也多,凝神思忖片刻,忙指着凤姐道:“是了,你生哥儿可是没念血盆经?快些叫相熟师傅来念经,也就好了。”
凤姐忙着一声答应,着人去请来静水庵净水师太。这净水今年一直得凤姐照应,四时香油银钱从未断过,闻听凤姐有请,慌忙就来俯就。凤姐私下一番交代,再带净水到了贾母房里。其时,探春惜春宝玉都在。
贾母见净水虽是尼姑,却并不似静虚肥头大耳,反而十分单薄,眉清目秀,眼神清洌,显见是守清规之人,不由心添几分欢喜。
静虚看了探春几眼,欲言又止。转眼看了宝玉又是一讶,虽然净水掩饰得好,却给贾母看个正着。心里一滞,却是笑道:“师傅有话但讲无妨。”
净水看见凤姐,凤姐道:“师太勿惊,我们老祖宗最是慈善人,绝不会责怪师太。”
净水看了贾母几面,又看了探春兄妹三人,欲言又止,贾母觉得蹊跷,便让他三兄妹先行退下了。再看净水道:“师太?”
净水俯身道:“无量寿佛,这位哥儿姐儿都是极尊贵命数,只可惜与‘孝’字上有亏,偏颇了命格。”
贾母闻言直皱眉,探春宝玉面露讶色。
凤姐不等她说完,厉声喝斥道:“师太谨慎,话不可乱说,我这妹妹兄弟知书达理,极为孝顺,怎的胡说。”凤姐便说边近身要拉她出去,净水却不挣扎,只是摇头:“可惜奶奶也是俗人,只看见表面,看不见根本。”
贾母听她这话里有话,忙伸手一拦,笑道:“凤丫头又毛躁,师太勿怪,请来上座说话。”鸳鸯忙着搬凳子让净水落座,净水却就坐,躬身一稽首,道:“这也勿怪奶奶,世人眼里只看见今生,我们却能参透一些将来,不过也只是皮毛,在老神仙面前显摆就贻笑大方了,贫尼还是告辞了。”
贾母这时却偏要问个究竟了:“师太且说说,说得有理,我叫凤丫头给你赔罪,若不通呢,再走不迟。”
净水这才回身坐下,再一稽首:“我说这哥儿姐儿与‘孝’字上有亏,却不是他们本身过错,但究其实质,却连累母亲,他日不得飞升,还要浸血池,喝干污水,虽则无心,实乃不孝至极。”
凤姐闻言挑眉诧道:“这,赵姨娘养三妹妹环兄弟,没念过血盆经我是听过,老祖宗,太太当日生下宝兄弟,难道也不曾?”
贾母挑眉回忆道:“宝玉落地就拜了马道婆,确乎不曾呢!”
凤姐抚手道:“嗳哟,这我可冤枉了师太了。”忙着上前给净水合手稽首:“师太勿怪,大人大量。”
当然冤枉的,凤姐早听王夫人说了前因后果,生宝玉确实没念过血盆经,是谓信佛不信道,信道不信佛,若两者都信,则是不诚,两边的菩萨都要怪罪了,这是马道婆鼓吹,是真是假,谁也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马道婆啊,唉,一会儿念弥陀,似乎佛门,一忽儿又公药王似乎道家,我为了方便,把这个巫婆归入道家罢。
亲们勿砸,果然要砸,轻轻地啊!
亲们新年好!!!
却说净水见凤姐致歉,忙起身稽首:“这可不敢;二奶奶折杀贫尼了。”
凤姐扶她坐下道:“应当得,只不知师傅有何解法没有?”
净水道:“奶奶这话问得,贫尼正是做这事的,当然有解,只是有些麻烦些。”
凤姐看看贾母,却不贸然说话了,贾母知道凤姐大约怕犯忌讳,因而问道:“如何麻烦,师太且说说看,只要能为我玉哥儿三丫头销了孽障,老身重重谢你!”
净水道:“这血盆经啊,若是当时即念,三天即可,比如二奶奶大哥儿,年不满一岁,就属此类,方才这对哥儿姐儿耽搁时日久了,就须洗血池了。”
凤姐奇道:“洗血池?不知如何洗法?”
净水躬身道:“无量寿佛,这洗血池有三个要点,其一念经天数,便是在三日经上添加哥儿姐儿们的寿辰数。其二,念经时每隔一个时辰要以上好女儿红酒祭祀一次,日夜不得间断贿赂阴差,让他们敦促嗜血鬼前来饮尽污水。其三,须得有人跪经。”
贾母一听,这时间酒水不是问题,因问道:“这跪经之人有何缘法?”
净水道:“这个两可,一是生育者自己跪经赎罪,二是儿女跪经替母洗罪。”
净水这话一出,宝玉探春都从外边厢进来了,兄妹都表示愿意替生母跪经。
凤姐神色一顿:“这个。”心中似有疑虑,却欲言又止。贾母问道:“凤丫头,你有什么看法?”
凤姐这才道:“这念经须在庵堂才最灵验,宝兄弟是男儿,虽无不便,却要上学,耽搁不得。三妹妹却是女儿身,这三天加上岁数就是十五天,一个女儿家住在庙宇,着实让人不放心,唉,这可真难煞人呢!”
贾母深深看了凤姐几眼,看的凤姐只发虚,她方言道:“鸳鸯,去请二太太赵姨娘前来说话。”
不一时,王夫人赵姨娘前后到达,贾母把话一说,先问王夫人:“二太太,你有何想法?”
王夫人对贾母凤姐有所疑惑,言语稍有迟疑,只怕她们与宝玉不利。宝玉却再次表示,自己愿意替母跪经。
凤姐看着王夫人似乎想顺水推舟,让宝玉跪经,忙着一声叹:“老祖宗太太,宝兄弟一番孝心,也不好拦着,还是让宝兄弟去吧,左不过耽搁十天半月学问,也不算什么,我们这样人家也不靠科举吃饭,那劳什子状元探花什么的就是取了,一年不过一二百银子,一间铺子顶了天了……”
凤姐巧嘴吧嗒吧嗒说得溜巴,只气得王夫人横眉倒竖,眼神冷冽,啐了凤姐一口道:“妇道人家偏是生得嘴尖毛长,男人为官做宰,扬名立万最是根本,岂以银钱多寡论!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别以为你会开几间铺子,会打算盘,会理帐就了不得了,还十天半月不算什么,状元探花不顶什么,我看你吃了灯草,说得轻巧!”说着回头对着贾母一礼道:“老太太,既是我造的孽,我自己跪经去,前后不过十七天,我还撑得住。”
凤姐讪讪一笑:“我也是担心太太身子骨,为的太太好。”
王夫人脸上皮肉扯一扯,权作一笑:“如此倒是偏劳你了!”
宝玉忙着阻拦:“太太,庙里清苦,太太大病初愈,如何挨得?还是儿子去吧。”
王夫人面对宝玉,眼神忽的就柔和了:“宝玉不许去,好好念书,将来给娘请封一品诰命,娘亲死也餍足了。”
凤姐却不畏王夫人厌弃,再次进言:“太太身子不好,这寒冬腊月天气,委实去不得庙里,还是宝玉去吧。”
王夫人差点暴跳起来。
贾母适时插言道:“师太,能不能不去庙宇呢?”
净水道:“这到也可,只是跪经者不得见生人,不可为外人惊扰,需要一僻静之地设下佛堂,府里繁华所在,恐难施为。”
凤姐一笑道:“这个简单,我们府里还缺房子不成呢,太太房里就有现成的佛堂,就让太太赵姨娘一起跪经就是了。”
贾母面色一滞,看凤姐的眼神更加高深莫测起来。鸳鸯平儿金钏等知情者俱是心里哂笑:“这不掐死人造孽就好了,还跪经呢!”
王夫人方要反对,却听净水言道:“二奶奶说笑了,跪经焉有搭载的?这也太不诚心了,二太太先跪,三姑娘姨奶奶随后才是。”
赵姨娘心里不愿却不敢言语,王夫人却是一声哂笑:“她是什么东西,也配用我的佛堂洗孽呢!”
探春低头不语,宝玉刚要说话,贾母已经开扣言道:“那就这样吧,师太先替二太太念经,宝玉,你太太有年岁了,腿脚不便,你下学了,有空闲了,便替你太太一回,也叫她歇歇腿脚。”
王夫人宝玉无不遵从。
贾母回头看着赵姨娘道:“唉,当初玉儿七灾八难病魔不断,三丫头却长得白白胖胖,也没顾得上,总归是我做祖母疏忽了三丫头这事儿,好吧,如今我来补救,凤丫头,明个着人替赵姨娘收拾一间厢房做佛堂,费用从我账上走,务必在二太太跪经完毕之前收拾整齐。”
探春闻言忙着上前拉了贾母之手撒娇:“老祖宗这话孙女儿可不领,孙女儿只记得老祖宗的好。”
贾母呵呵直乐:“这话我信。”回头又问凤姐:“凤丫头,记住了啊,这可是你三妹妹大事儿,办得不周,我只问你。”
凤姐这才上前笑道:“谨遵老祖宗之命。”
赵姨娘这才反省过来,跪地谢恩不迭:“奴婢谢老太太恩典。”
贾母一扬手:“这不当谢,三丫头是我亲孙女儿,该当得,不过,赵姨娘,你自明个起,好好在屋里猫着,谨言慎行忌荤腥,提前三天沐浴斋戒,好跪经,三丫头好了,我自然赏你。”回头看着探春言道:“三丫头就不必跪了,一来要帮衬你二嫂子忙年货,二来好好尽管环儿读书是正经。”
探春方要辩白,说自己可以抽空替替姨娘,端放着将要行礼,凤姐趁机一扶她,在臂上一掐,大声言道:“如此就偏劳三妹妹了。”趁着俯身之际,在她耳边轻言道:“让她们闭关跪经,撑过年去再做道理。”
探春一愣之后,眼神亮一亮,微微点头一笑:“二嫂子客气,探春该当的。”
宝玉心思简单,只顾高兴,想着这下可巧极了,太太姨娘罪孽消了,她两个各自关起门来互不往来,也就不闹腾了,善哉善哉!
只王夫人听闻赵姨娘也有佛堂,差点厥过去,深恨自己不该言说不借佛堂。不敢违拗贾母,却把赵姨娘阴森森下死劲儿盯了几眼,只恨当初为什么也把她一起制死,忽然又恨起了周姨娘,不是这个石女捣乱,十个赵姨娘也惨难死了。
想起这两个宿敌,王夫人眼神凛一凛,不期然间脑子里响起胞妹薛姨妈之话:“赵贱人再是一朵花,多大岁数了?姐姐难道就没法子了?”不由阴测测一笑。
却说凤姐待各人散去,却又施施然返回贾母房里来了,笑对鸳鸯言道:“姐姐们伺候老祖宗也辛苦了,我来替替,姐姐们且去逛逛去。”待鸳鸯们散去,她自己找个蒲团就跪下了,磕头言道:“谢谢老祖宗提孙媳妇圆谎,否则这戏孙媳妇可唱不下去了。”
贾母抿嘴斜眼看着凤姐不做声,凤姐便自己起身挨着贾母坐下,在贾母身上依偎搓揉:“老祖宗可别不理我,我也是没法子,眼见要过年了,亲戚们常来常往,太太三日磋磨赵姨娘,二日又发疯癫,这要传出去,我们府里如何做人呢,我也是没法子,猜想了这么个法子,老祖宗千万饶我这一回罢。”
贾母心里其实也觉得这样最好,却依然撑着脸子:“为何事先不与我通气,倒把我好吓一跳。”
凤姐撇嘴:“我原是为了弄的真实些,过后再说与老祖宗,熟料却给老祖宗看破了,嗳哟,握着道行实在差极了,老祖宗,您可要好好教我,免得我他日出丑,丢了老祖宗面子。”
贾母这方绷不住,噗哧一笑:“皮猴儿,快去倒茶来吃,跟着你胡诌,倒把我说得口干舌燥的。”
凤姐装了半天孙子,这会儿拉着贾母笑着邀赏:“老祖宗,我编的可还好呢!”
贾母笑着一戳凤姐额头:“还好呢?你胡说且胡说,扯女儿红做什么,三十几天糟践多少佳酿啊,真是罪过啊。”
凤姐可怜兮兮看着贾母:“我也是借了女儿红颜色好,早知如此我就换成红糖水儿了,唉,如今也晚了呢!”
贾母笑得茶也喷了:“你索性说成酱汤水儿呢!”
凤姐故意一拍自己额头:“正是这话,我真笨啊!”娘儿两个笑成一团不提了。
却说凤姐这一场戏法,还真管用,王夫人自腊月初六起沐浴更衣一心一意跪经消孽障。赵姨娘谨遵贾母之令,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