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些懊恼。他其实是明白的,惊喜他还是那般关心她,懊恼的是事情重大,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他听。他笑了笑,还是抬起了手,抚她姣好的面容安慰道:“要是不想说就不要说。但是如果你有事,一定告诉师兄,师兄在这宫里,好歹也是指点皇帝修道的北阙仙人。”
107。107
百里谷眼眸顿时一亮。那皇帝言行举止极其不正常,有时候看着神智不清明,有时候又阴狠狡猾,分明就是常年修道修出来的后果……或许师兄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她沮丧地努努嘴:“皇上要封我为皇贵妃……说是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其实哪有我选择的余地?他拿我父母舅舅的命相要挟,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要封你为皇贵妃?”雪里云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在那诧异的眼神深处,仿似还有许多被隐藏的惊怒。他定定望着前殿方向,最后咬咬牙,将目光落回她面容上:“你已是曳木摇的正妃,他怎可抢夺自己胞弟的结发之妻?”
“大约是修道修糊涂了罢。”不甚在意地努努嘴,与他对视一阵,最后别开目光,微微笑道,“其实还有一个选择……”见他扬眉,她片刻沉吟,随即诚实相告道,“皇上说只要我离开曳木摇,便可不嫁。”她仔细观察他神色,淡定自若,无甚意外,是早就猜到了吗?
但见雪里云微笑着伸出手,替她理理肩头被寒风随意吹起的乌发,顺便避开她探询的目光:“那么,嫁为皇贵妃或者离开曳木摇,小谷会选哪样?”
会选哪样?其实她哪样都不想选。嫁为皇贵妃是以离开曳木摇为前提的,但若离开曳木摇,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雪里云依旧笑如春风,深邃的眸子没有丝毫催促,是打定主意让她好好想清楚的。百里谷内心确实鼓鼓作响,左右为难又无计可施,在触及师兄温和沉静的眸光后,她心里骤然清明。
缓缓朝雪里云深揖一记,实诚地答道:“这两者我都不想选,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我当然选离开曳木摇。”雪里云沉静的眸子瞬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辉。她看在眼里,内心大叹,喃喃道:“其实我本想骗骗师兄的……如果我说嫁给皇帝,师兄一定会更加尽力帮我的,对吗?”
雪里云却不理会她的自言自语,熠熠生辉的眸子片刻恢复平淡,替她顺了顺一直飞扬不止的发丝,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去跟皇上说说,如果可以,我会尽快安排你家人离开。这里风大,你进去吧,免得受寒。”
百里谷立在流月宫门口,看着雪里云缓慢却沉稳地走在皑皑的积雪里,身影渐渐不见,渐行渐远。望一阵,直到感觉发间额眉上传来阵阵凉意,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飘起了絮絮扬扬的雪花。
年关将近,岁末清寒,她的烦恼也接踵而至,雪上加霜也莫过如此了。细细回想刚才师兄神色,在听到皇帝要娶她时的诧异,再到听她说出选择时的惊喜,再到离开时的沉稳平淡,其实师兄是很在意她的罢。她刚刚迟疑很久,犹豫要不要如实告诉他她还有离开曳木摇这条路可走如果只能选择嫁给皇帝,那么,师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但若只是离开曳木摇……或许师兄更期望她离开吧。
但她还是坦诚地如实相告,就是要赌一赌师兄待她到底有几分真意。三天后,到底是怎样一个结果呢,师兄会不会帮她?
师兄应该是会帮她的吧,刚刚师兄神色变化多端,听到皇帝说要纳她为妃,他神色立刻变得阴狠,大约是觉得皇帝做得太过了;而当她说到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时,他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她说是离开曳木摇,他眼里一下子就闪过亮光,因为他很希望她选择离开曳木摇而不是嫁给皇帝吧?最后她果然选了离开曳木摇这一项,他脸上顿时神采飞扬,是因为高兴吗,高兴她做了这个选择?
其实说时候,师兄的心思一向不露于言表,这次他却完完全全地表现出他的整个心情变化,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还是他没想过要避讳?
师兄是希望她离开曳木摇的,这一点她看得出来,但仅仅是因为怕她选择嫁给皇帝,从而要和皇帝对立,增加他的麻烦,所以他才希望她做后一种选择吗?
这些都是师兄给她的疑惑,不过没关系,三天后,应该就能解开所有谜底……这样想着,她嘴角噙着笑,转身慢慢回院里。一进院子,即见母亲立在屋檐下,怔怔望着院门方向,直到看见了她,才展出一丝笑颜。她即刻眉眼含笑地迎上去。
108。108
那天回流月宫,万秀珠并没多问,而百里谷也不愿多说。母女俩静静坐了一会,最后各自回房。在离开前,万秀珠怜爱地抚她垂肩的发丝,动作轻柔而和缓。百里心谷多少能懂万秀珠为何会有如此举动,必定是想多给她一些美好的回忆吧。但越是这样,百里谷心里越坚定,绝不能让万秀珠知道皇帝的三天之期。
这三天宫里依旧平静,雪里云来看过她一次,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绵长细急,絮絮扬扬,到第三日傍晚才停住。百里谷立在窗前,望着飘零的飞雪,想起那年她眼瞎养病在家,曳木摇从宫里偷了桂花酒,陪她一起倚窗听雪,多么静谧美好!又想起这么些年,他一心一意待她,让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就是独一无二的百里谷,没有负担没有算计没有抛弃,她何其有幸!她想如果现在他在,应该是这样的一副光景他满不在乎地睨皇帝一眼,拉着她离开,而她实在放不下家人,他就不屑地撇撇嘴,最后还是将她的家人平安接出宫
所以这三天,百里谷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想着或许他能赶回来……不否认人在最无措的时候,总是期盼最亲最近的人能在自己身边,就算无力再挽回些什么也好。更何况曳木摇生生就有那个本事将她带离端涯。
雪里云对她也很好,但是雪里云心思难定,她看不透他。就像这次,他或许有能力,但她还需赌上一赌,而不是完全的信任。那天雪里云冒雪前来,与她并肩于廊檐下,静静看了会雪舞。临走时,他像索要承诺似的一反温雅样子,肃穆地问她:“小谷已经确定要离开曳王了吗?”
她看着廊下的冰凌,很想告诉他其实她什么也没确定,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去。最后,避开他目光,虚晃一笑道:“我别无选择。”而相比离开曳木摇,他更不希望她嫁给皇帝吧。投其所好才能为己所用,她并非真要与他玩心计,但他心思实在难猜,更何况,他不是曳木摇,不会怒发冲冠只为她一人……
而这三天里,万秀珠的种种行径最让百里谷胆战心惊。万秀珠有时用怜爱的目光看她,一看就是一上午,又或者絮絮叨叨,叮嘱她这样叮嘱她那样。百里谷心底是有数的,知道万秀珠必定从外面听说了什么。所以这三天,她时时注意万秀珠行踪,片刻也不敢放松。到第四日清晨,正好三天之期过了,百里谷起来,穿戴梳妆,不知为何,心间莫名一阵刺痛。凝眉思索片刻,她蓦地一凛,跳起来,快步往万秀珠房间去。
房间空空荡荡,显然,已是人去楼空。她抓起虎皮椅上的狐裘,顾不得雪深没膝,就往前殿跑去,跑了两步,又停下。她是急昏了头,才忘了自己原本轻功极高……一点足,轻巧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宫苑深处。
109。109
朝堂里跪满了人,而大曳皇帝高高坐在殿上,俯视着他的朝臣,“都起来吧。”他摆摆手,于是百官谢恩。只有大殿中央的百里玉和万深不敢起立,仍旧伏于地。
百里谷在绕了几个大弯弯后,终于找到朝堂。她落在殿外,静静观望殿里情形。心下正仔细盘算,便觉衣袖被人轻轻攫住。她回头,见是雪里云,不由微微一笑。雪里云回一个笑,示意她跟他走。百里谷心里暗暗好笑,此时此刻,师兄不会还要拉她叙旧或者看雪景吧。
两人立在大殿阑干前,思绪都不知飘向宫外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半响,雪里云指着石阶两旁的雪梅笑道:“记得你一直不喜欢梅花。”百里谷看他一眼,笑而不答。他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你爱梨花桃花甚至山野雏菊,却不爱这暗香四溢的梅花。后来我却渐渐懂了,你不爱梅花,就一定有不爱的理由。”见她面上流露诧异之色,他一笑,“你性子虽然坦直,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喜欢或憎恨一个人、一件物,如果没有理由,你怎会厌恶这品节姿态都高出众花百倍的寒梅?”
百里谷一时哑然,看着石阶下的梅海,摇头叹道:“其实我并不讨厌梅花,尤其是初开的红梅,我喜欢得紧。”雪里云自然是不信的,澄明无波的眸子一径看她。她搔搔头:“好吧,其实我挺讨厌梅花的。不过小时候却真的喜欢它们。记得很小的时候,冬日晴天正午,大娘和娘坐在院里的梅花树下谈天说地,我在奶妈怀里,看着她们尤胜雪梅的笑,很想爬过去抓一把。那时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百里府上下也和和气气,温馨暖人。后来我随师父到北阙,五年后再回家时,大娘已经不在……我只是怕见到梅花盛开,怕自己想起大娘,怕自己沉浸在从前的美好岁月里不能自拔。而后,又想着那么美好的岁月竟然一去不返了,就不免难过伤怀。”见雪里云愣愣看她,她挑眉一笑:“这种话不大像我能说出来的吧?”
“实在不像。”雪里云也不给她面子,朝她促狭地眨眨眼,“小谷变了很多。”
她回他一记大笑:“是吗?不巧,我也认为师兄你变了很多呢。”
当年师父还抱怨过,他们两个的性格怎么会那么相像,在他面前乖巧得不像话,一转身,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但眼前的师兄,哪还有从前洒脱顽皮的样子?人或许都在长大,都会变,但也不至像师兄这样,短短几年即完成从顽皮到沉稳的转变……是被北阙那些事负累了吗?
雪里云见她凝眉深思,不由好笑道:“人都会变的。”又笑着转了话题,“刚刚你是打算冲进大殿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坦诚道:“那时正在考虑。”
闻言,雪里云不禁扬眉打趣:“若不是我及时拉住你,你怕早冲进去了。”但见他回头看着大殿方向,嘴角渐渐浮现一丝如释重负的淡笑,百里谷诧异,忙随他目光看去,赫然发现百官正依官阶一个一个走出大殿,朝他们这边走来。
百里谷顿时大惊。忙点足掠进大殿,大殿里哪还有百里玉和万深的身影?
心里赫然就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师兄是故意要拖住她!她还道师兄是关心自己,却原来是要转移她视线!雪梅?她喜不喜欢雪梅关他什么事?她僵直着背,转身走出大殿,看也不看一直在殿外等她的雪里云。
皇帝会把父亲和舅舅押到哪里?母亲又去了何处?百里谷尽量平复心情,在心底将皇宫的布局默默想了一遍,一一圈出各个可能关押她父母的宫苑。在与雪里云错身的刹那,雪里云伸手想拉她衣袖。她毫不迟疑,用力地挥开他的手,将他的力道挡回,趁机掠出两丈远。
“小谷,你父母和舅舅都在流月宫。”雪里云的语气是无奈的。她立即回身看他,他朝她缓步走近,面上虽带了淡笑,但那淡笑里,只有深深的无奈和自嘲:“小谷原是这样不信任我。”她张口欲言,却被他柔声打断,“快回流月宫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她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往后宫走去。
110。110
既然确定父母舅舅安好,也就不必急着回去。意外的是,这一次,她竟完全相信师兄的话,相信父母舅舅都安好。其实除了对待曳木摇的事外,师兄都是很好的师兄……她唇角不禁扬起一丝无奈的笑。心里也明白师兄的心意。当年,他们还有过击掌为盟的誓言,他也曾允诺待他解决了端涯的事,就陪她醉笑三千场。只是她不若他那些未解决的事来得重要,她永远不是他心里的顺手第一。
其实排不排第一位有什么重要呢,只要两个人开诚布公地,没有欺瞒和被欺瞒……但好像师兄有很多事都只藏在自己心里……
师兄对她的心思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她心里既然已经有了曳木摇,就再不会理会旁人的心思,更何况在师兄之前,她心里就有了曳木摇啊……若不是……若不是那年曳木摇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她耳里,她又怎会和师兄约定一起纵马江湖?
……或许对师兄是有些情谊,但那种情谊,应该是视师兄为亲兄长的情谊,是手足之情,却难有男女之爱……更何况当初答应师兄的时候,是因为她心里明明白白知道,师兄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并不会轻易地放弃他的所有,而合她快意江湖。若不是确定了师兄也会和她一样违背誓言,她又怎会轻易答应?
或许她是有些卑鄙,利用师兄对她的心意,而要师兄许诺一个未来,但她心里也明白,师兄这个未来,便是镜中花水中月,便是这一辈子也不会实现,所以师兄轻易许了诺,她也轻易应下来。
而师兄心里大约也是明白的,所以在宫里这些天,师兄即便有意要和她亲近,也是左顾右虑,并不敢跨越雷池半步。而她,在宫里这些天,的确是在利用师兄,因为在这宫里,她不知道还能信任谁。她父亲和舅舅被关押,可是在关押中,还是要打皇位的主意;她母亲虽然无意于权势,但终究因为爱她父亲,而一直纵容着、默许着她父亲的行为……她在这宫里,可仰仗的就只有师兄而已。幸好师兄虽然知道她这点心思,知道她在利用他,却也只当作不知,一心一意地帮她。
她只不过是想救出她母亲而已,至于她父亲和舅舅……唉,古往今来,争名夺利者,到头来也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她父亲和舅舅……也只有看他们的福分了。
百里谷慢慢走着,猜测雪里云跟皇帝到底谈了什么,皇帝真会轻易地放过她吗?也不知刚才殿里皇帝是怎样处置父亲和舅舅的……
回流月宫,见父母舅舅都在厅里,她忙迎上去,手里还拿着那件狐裘。亲人相对,一时竟无言。许久,百里谷才笑着坐下:“我去外面转了转。”
万秀珠点点头,随意扫过她手里的狐裘,柔声道:“你父亲和舅舅被召去前殿,我不放心,就去寻了雪公子,请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