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辗转漂泊多处最后还是被恶人拐卖到妓院,妓院老板见她身段好人又聪明,便请了舞师调教她,从十六岁开始,她就是闻名汴京的花魁娘子。如今,冠芳“年纪大了”,汴京城里名伶频出,像有名的刘师师,陈玉英都是十八九的花样好年华,去年的汴京花魁赛冠芳被她们挤下了前三甲。
她虽栖身在青楼,我却十分佩服喜欢她。
她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敢爱敢恨。听说我开了慈幼局,她竟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全掏给了我:“天音,这些你都拿去,哎呀,这是我资助的,你看不起我吗?”
她历经人世的沉浮与悲苦却始终乐观:“嗨,生死由命,钱都是身外之物,天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掏心窝子的姐妹,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于是,我的故事除了前世和上古那些“天机”,基本上都掏给了她。当我把人皮面具揭下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差点咬了舌头,最后咆哮着手将我的脸摸了半天:“天哪,这余子岩怎么把你的脸整得像妖孽一样?”
我们比亲姐妹还亲,套用前世的一句话:一条裤子两人穿。
“冠芳,过些日子我凑够钱就为你赎身,你老待在那地方不是个事。”
“嗨,我在那边儿也能挣不少缠头,再说我那个乐坊只卖艺不卖身。”
我不信:“真的吗?”
她一笑:“假的,哈哈,说是不卖身,谁信呢?踫到些达官贵人缠着你带人来砸场子闹事,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些年我早习惯了。”
我捂着头心里难受:“冠芳,我一定要为你赎身,到时候我们再开个真正的乐坊,收容那些有才艺的民间艺人表演,谁再敢来闹事,我就——”
她嘻嘻逗我:“你想阉了那些坏蛋不成?”
最后我们笑成一团,我说我把那些死色鬼赶出去总成了吧?
她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毕竟一个女人总不能单身过一辈子,我打断她:“还说我,你自己呢?”
“别赖,快点跟我交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不是被人赶了,就是被人休了,再不就是被人抢了,现在又混得不伦不类的。?”
“胡说!他们都是瞎子浑蛋!这事我来跟你操心,偌大个汴京城,我就不信找不出个让你入眼的才子来!对了,那范大人拿你当妹妹一样,你不是说他桃李满天下么?我去求他为你再说合一个!”
我赶紧堵住她的嘴:“别别别,他已经被皇上派去振灾了。要不,我给你讲讲范大哥的事情?”
“好啊!你说,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听你说一夜好不好?”
我告诉她,范大哥的亲生父亲死得早,母亲抱着两岁的他孤苦无依,无耐下改嫁到长山县一户朱姓人家,他原名曾叫过“朱说”,一直在朱家长大成人。范大哥小时候读书极为刻苦,常去长白山上的寺庙寄宿读书,他每天只煮一碗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蘸些醋汁,吃完继续读书。连僧人都觉得他生活过得太苦,可他对这种清苦生活毫不在意,只把全部精力放在书中,以书为乐。几年后,范大哥几乎把长山县的书读了个遍,一个偶然他发现自己原本竟是范家之子,这些年来全靠朱姓继父的关照在生活。这件事令范大哥深受刺激,他脱离了朱家,不顾旁人的阻拦,流泪毅然辞别母亲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
冠芳听到这里不禁砸舌:“啊?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天音你那么敬重他。”
“我敬重他可不仅仅是因这些。”
我接着告诉冠芳,范大哥后来去了应天府(宋代四大书院之一)苦读多年终于高中进士,调往泰州当盐官(负责监督淮盐贮运转销),没多久他就发现当地多年失修的海堤已经坍圮不堪,不仅令盐场亭灶失去保护的屏障,广阔的农田民宅也屡受海涛威胁,若遇上大海潮汐水淹泰州城,成千上万灾民就会流离失所,官府盐产与租赋都蒙受损失。
为此,他上书给江淮漕运张大人(当时范大哥的顶头上司)痛陈海堤利害,建议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沿海重修一道坚固的捍海堤堰。工程虽极其浩大,为了长远,张大人还是表示赞同的便上奏了朝廷。范大哥被任命做兴化县令,全面负责治堰。
在兴化,他一待就是三年。范大哥率领着来自四个州的数万民夫奔赴海滨,可治堰工程刚刚开始不久便遇上夹雪的暴风,又赶上一场大海潮,那场海难吞噬了一百多民工的性命!有人开始造谣,也有人开始退却,连许多官员都认为这是天意,这海堤建不成,主张取缔原议彻底停工。
事情报到京师,朝廷也踌躇不定,范大哥临危不惧号召众人坚守护堰之役。当时,大风卷着浪涛冲到他腿身上,兵民们纷纷惊避,官吏也惊慌失措,只有范大哥和他的至交好友滕宗谅(我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滕子京)依然顶着海潮从容不迫,众人见他两人泰然自若,惊慌才平定下来。
经过范大哥的努力感召,捍海治堰又全面复工。几年后,绵延数百里的悠远长堤,便凝然横亘在黄海滩头,盐场和农田的生产从此才有了保障。往年受灾流亡的数千民户,又扶老携幼返回家园。人们感激兴化县令范大人的功绩,都把海堰叫作“范公堤”。兴化县不少灾民,竟跟着范大人姓了范,这一忙下来,范大哥一直拖到三十五岁才成亲,最后调回京师当了大理寺丞。
“原来是这样啊!”
“嗯。”
“那后来呢?后来就在汴京当大官了么?”
“大理寺丞只是个小官儿,后来他母亲去世,范大哥回老家服了三年母丧,受晏殊大人之邀去了他年青时曾求学过的应天书院,做了书院的老师。为了便于教务,他搬到书院住,还制定了一套作息时刻表,按时训导学子读书。应天府书院的学风没多久就焕然一新,前来就读的人络绎不绝。范大哥总是热诚地接待这些迢迢而来的学子,不倦地捧书为他们讲授,用自己的微薄的俸禄招待他们吃饭,以至自己家中窘迫不堪。经他指教和影响过的很多学子,往往都各有所成。范大哥不仅文韬武略,连曲诣都不在我之下,只是不像我这般术在专攻罢了。”
“天音,你怎么知道范大人这么多啊?我见你们相谈的话并不多呀?”
“这些都是稚圭从前告诉我的。”
她调笑我道:“哟,开口闭口都是稚圭稚圭的,那韩大人不也比你大吗?你怎么不喊他韩兄或者韩大哥?死丫头,快跟我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喜欢他?哎,别说,天音,依我看那书呆子韩琦好像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嘞,他虽然来你的茶馆少,不过每次来都死盯着你看。”
我狠狠搔了冠芳一顿痒痒才令她住嘴。
我们俩就是这样,常常同塌而眠一说一夜。有时候我跟她开玩笑:“冠芳,你又是不想嫁又是说你嫁不出去,要不这样我就一条心做个男人,把你给娶了吧?”
她忙搡上我一把:“呸呸呸!谁要嫁给你呀?不就是面皮子长得好一点儿么?词不会填词,诗也不会作诗,画个画更是让我看得一头雾水还说什么抽象,手无缚鸡之力吧个子又矮。”
我哈哈大笑:“莫非你喜欢高大威猛的?”
她笑得乱颤:“别说!哎呀我心里有人啦,有机会我带他来见你!”
我一愣:“原来,你这小妖精还真有心上人啦?快说是谁,那坏小子怎么还不来娶你?”
她忙打发我:“哎呀,别问啦别问啦,日后你就知道了。天音,说实话,我觉得韩大人真不错,你俩站在一起别提多相配了,不如我寻个空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赶紧掐灭她这个念头:“千万不要,不然我可跟你翻脸了啊!他现在在开封府里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夜里她悄声对我抱怨:“天音,你真美,比我还好看,你真讨厌哪!”
我一笑,接而伤感起来:“傻瓜,再好看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你不是常念什么,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么?”
哎,芳华二十二的汴京城俩“老”女人,以后嫁给谁呢?
第五十八章 竹君子
梦萦相思桥;第五十八章 竹君子
天气开始炎热,为了遮掩身材,我穿得有些多,弄得身上整天汗渍渍的。舒悫鹉琻余子岩为我做的人皮面具并非是真的人皮,而是种特殊的材料,面具有些部份薄如蝉翼,有些部份却很厚,一出汗就容易脱落,用来沾贴的旱胶也弄得我的脸阵阵起痒。没办法,最多只能戴两个时辰我就得躲回房中将面具揭下来。
除了每天下午的天音阁专场,我还在四处奔命,几乎所有的相府王府都请过我,特别是夏府(夏竦)三天两头地邀宴聚会。
默言这些天不知是怎么了,死缠着我非要我帮她画一幅“英雄哥哥”明锦江的素描,说实话我都已经不大记得他的面孔了,叫我怎么动笔呢?我问默言为何偏让我画他的,她红着脸不作声,我暗暗吃惊,莫非小姑娘情窦初开了?再一想,觉得明锦江这人挺不错的,若能成事倒也是对美眷,便欣然答应了她:“默言,姐姐帮你画,可明锦江不是在扬州吗?”她打手势告诉我,我失踪后的第二年他落了榜,明年会再来汴京应考。听完后,我笑了,笑得有点儿坏,轻轻拧着她的红脸蛋:“不管他明年中不中,姐姐都为你说媒好不好?”她听完脸更红,一扭头就跑了。
好不容易抽了一天空,才发现自己手有些疼,被瑞新他们几个打发独自先回了家,揭掉面具洗个澡人才舒服一些。
展开瑞新从扬州为我带回的画架,匀了匀炭笔,记忆在搜刮明锦江的面容,对着画板我的脑海却浮现了稚圭:稚圭,你会不会是上古前让我爱上的那只鹤呢?会不会是素意的天觉呢?说有缘,我们又无缘;说无缘,偏偏绕过了两个弯子,从大理到扬州,再从扬州到汴京,我们又重遇在一起。
哎,不想了。他娶不娶与我又有何关系?对于旁人而言,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他谦谦君子前途无量,自己以后还是跟他站远些才好,说不定他已经有了意中人。我还是一心赚钱吧,也能为民出些小力,只是越赚越顶不住花销,我盘算着,再攒些钱先把冠芳的身赎了,剩下的我先开个作坊,也好让那些乞丐有份工作,那些无依靠的难民这样天天蹲在慈幼局也不是个事。
画着画着,是画出了个人,而且画得很神韵,不过没法儿送给默言,因为我画出来的竟不是明锦江,而是我心中的竹君子韩稚圭。放下炭笔,我掩嘴笑得不行,欣赏了会儿自己的“作品”,我对他念起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念着念着我又忍不住放声高歌起来,唱得还是这首诗。
正陶醉呢,门突然被叩响:“灵曦,我能进来吗?”
我一呆,当真是唱哪壶来哪壶呀!
糟了糟了,我的面具呢?我慌得像个乱跳的蚂蚱,一边急燎燎地往脸上贴面具一边朝外面喊:“稚圭,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真是越慌越干不成好事,手忙脚乱地整了半天总算是贴上去了,匆匆地为他打开门,嘻嘻笑道:“不好意思稚圭,让你久等了,进来坐。”
刚将他迎进屋里坐下,一抬头无意瞥见画架上的“作品”,我赶紧扯块方布将画盖上,再做贼心虚地给他倒杯茶:“你公务这么忙,有事直接让瑞新给我带个口信就行,何必还亲自跑来找我呢?”
他盯着我的眼睛,满脸的惊悚。
我一吓,跑到镜子前照了照,不由方寸大乱:我晕!糟大糕了!完蛋完蛋,面具贴歪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正急火攻心,稚圭竟走了过来,我赶紧躲到一旁的床边,背对他拉过帐子:“稚圭,我有些不舒服,要不你先回吧,有什么事明天我让瑞新去你府上找你。”
他仍定在那里不作声。
我心里叫苦不迭:天!刚才肯定把他吓死,指不定把我当成鬼了。
我润了润嗓子,想忽悠他:“稚圭,我,我那个来了,你先回吧。”
他迈开步竟又朝我走近,我心下惴惴:这不是他的风格啊,换作平时他决不会为难我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算了,我还是先把面具揭下来,免得把人给吓死了!
刚揭下面具还来不及往怀里藏,帐子竟被他一把扯开,肩膀被他猛然扳了过去,他抢过我手上的面具,再盯着我的脸和眼睛仔细瞧,满脸的错愕,满脸的惶然。
我一时语塞,看了他两眼后垂下头,等候发落。
半晌无语,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顿了顿,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的惊疑和错愕一圈圈慢慢褪去,接而蹙起眉,目光深处写满了爱怜:“是你!”
“我--”
他将面具还给我:“灵曦,我已经知道了。”
我一惊:“谁,谁告诉你的?”
“前几天出公差,我顺路去过天长县,找旭峰谈了许久。”
我背转过身,心被击痛:“你找他作甚?”
他还是站在那里:“问他为何当众送你休书。”
我无地自容:“别说了。”
良久再无话,我听到他走了几步,回转过身见他正盯着画板瞧,我两步抢了过去挡在画板前:“别看了,我--我随手画的,是默言让我画的。”
他又盯着我的脸看了起来,我慌忙背过身子:“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关于这几年你的事他什么都没说,是瑞新告诉我的。”
我暗骂,这个死瑞新,什么话都跟稚圭说。心下一乱,又羞又愧:“是我的错,你别怪旭峰,是我先抛下他对不起他的。”
“不。灵曦,这几年我每日上朝,也曾路过后宫,只是万万不想,毓秀宫中那位张娘娘竟是你--”
我捂住胸口,压下里面的翻江蹈海:“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对吧?如今我已是残花破瓦,不堪回首了。”
还来不及抽泣,他竟从背后将我揽了过去:“不。”
我用力掀开他逃了两步:“你走吧,什么都别说,我明白。我听说晏大人还有个二女儿,相貌如花似玉,才高八斗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