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旭不语。
“斐帝师认为不妥?”她讽刺地睥着他。
他把头斜歪在椅背上,懒懒道:“安莲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准备怎么安置他?”
“安置?”她疑惑道,“安置什么?”
“安莲既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他进宫……你自然要安置的。”斐旭暧昧地朝她挑挑眉。
事情越来越脱离她的计划,安莲现在不但回不到朝堂,居然还要进后宫?要真成了婚,枕头边睡这么个随时会杀你的人,她恐怕没几天就要写遗诏了。
“他没有夫人,难道连侍妾都没有吗?”纵然是皇帝也不能夺人丈夫吧。
斐旭神秘地眨眨眼,“见过他,你就知道了。”
明泉牙齿一咬,刚想说把他阉了,斐旭又接道:“而且……安莲虽然犯了错,但安家的势力并没有瓦解。他任职右相期间,府里门客无数,不少现在都是一方大员了。安相爷虽然告老还乡,但他的门生只会比连相多。”
她猛拍桌子,“难道这些党派都不能抑制吗?做臣子的难道连主子是谁都分不清了吗?”她想干脆放弃制衡之道,将所有党派一锅端了!
“只要与人相处,就会有远近亲疏。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同路陌路。”他耸肩,“这本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先皇以党制党,均衡朝中各派势力,在历代皇帝里算是不错的了。”他讲得很自然,丝毫不觉得议论皇帝有什么不对。
“你不是说结党营私是历代皇帝的心病?”她冷哼,“那朕就将那块心病挖了。”
“心病就是心里的病,若要挖,只能把心一起挖了。皇帝嘛,虽然是真正的主子,但天高皇帝远,能见到的又有几个官呢。既然见不到正主子,只好巴结那些能见的假主子了。关系本来就是一层层递下去的。”
明泉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最后气道:“所以为了制衡党派势力,朕最好把后宫建立成一个小朝廷咯?”
“皇上至圣至明。”
明泉嘴角抽搐两下,“真不想当皇帝!”
“这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他用小手指抠着耳朵,“皇上嘛,脱口一次就够了。”
“斐旭,”她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朕现在明白父皇为什么会以近半百的年龄尊你为师了。”
斐旭笑笑,“算命的说我是天人之命啊。”
明泉道:“是否天人朕不知道,不过当寡人的,的确需要一个能这么说话的对象。”用平等的身份对话,毫无忌惮地提醒君王的疏漏。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帝忘记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不用顾忌面子。
“皇上只要记得按月算我俸禄就好。”斐旭真诚道。
用心(下)
储秀宫原本就是历代皇帝用来安置秀女的临时宫殿,先皇驾崩后,里面未被临幸的世家出身的秀女全都放还回家,剩下的发配到各宫作普通宫女。明泉登基后,更断了她们攀龙附凤的翻身机会。
而刚空置下来的储秀宫不到几个月就又进驻了新的主人。
死气沉沉的后宫也因为他的到来又重新充满活力。
大宣右相安莲不但才华横溢闻名于世,他俊美绝世的容貌同样为人津津乐道。因此他进储秀宫的第一天,就无数宫女制造各种机会争相目睹。可惜他由轿子直接抬进屋子,未再出来。
到了傍晚,明泉宫总管手捧圣旨而来,册封安莲为七品郎伴,赐住挽霞宫。
女帝在宣朝虽是首例,在其他朝代却早有例可循。因此内廷执礼司很快就将女帝未来伴侣的等级一一制订。皇夫相当于皇后,是皇上真正的丈夫,掌管六宫。其他依次为,一品二品三品侍臣,相当于妃。四品五品六品采华,相当于嫔。七品八品九品郎伴则是受封最低等级,未受封则称为蓄子。
即使等级不高,但安莲作为皇上后宫唯一,俨然是六宫最高阶。第二天,常太妃就将六宫部分事务由贴身太监张富贵移交了过去。
明泉生母云太妃早逝,连太妃也是追封的。因此真正掌管后宫的是从小把明泉带大的常太妃。
安莲紧闭挽霞宫,未回应。
明泉坐在清惠宫,笑眯眯地听着张富贵一一叙述如何吃的闭门羹,安莲贴身小厮又是如何的无礼。
“这宫里面还能带小厮?”常太妃皱眉。
“是朕特意准的,既然入了宫,带个小厮更妥当。”明泉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这泡茶还是张公公最拿手,其他人都不得心。”
张富贵眉开眼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奴才天天泡给皇上喝。”
常太妃点点头,“皇上若还中意,领了去便是。”
崔成站在明泉后面,眼中隐有怒光一闪,上前低头跪地道:“都是奴才笨手笨脚,学不来张哥哥的本事,若不然也不用太妃割爱了。奴才给皇上、太妃请罪。”
明泉浅尝了口茶,遮去嘴角浮现的冷笑,放下茶盏笑道,“儿臣哪里能抢母妃的使唤人,自己找几个好的送来还惟恐不及呢。以后朕若是想喝茶,常跑来坐坐就是了奇书网。母妃可别嫌朕烦啊。”
常太妃开心地笑道:“这么说来,这张富贵哀家不但不能送,还得拿好吃好喝地供奉着。”
张富贵急忙摇手道:“太妃娘娘,您别折杀奴才了。”
崔成松了口气,笑道:“张哥哥,你可别吝啬这手绝活,好歹让我学了点皮毛去,平日也好解解皇上的思念。”
“皇上的思念只怕都系在挽霞宫了。”常太妃调笑道,“皇上虽然还未大婚,不过先皇迎娶皇后前也有几个贵人常在,所以也不算逾制。”
明泉双颊微红,娇嗔道:“母妃也来打趣儿臣。”
“也来?”常太妃好奇地看着她,“还有谁这么大胆子?”
明泉心中一惊,做了个鬼脸道:“母妃也觉得胆子大,敢拿皇帝开玩笑。”
“你这样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常太妃被她逗得喜笑颜开,“你在朝堂上莫是这个样子。”
“哪里有,朕在朝堂上都是这样。”她板起脸,装模作样道,“众爱卿平身。”
常太妃掩嘴笑得直摇头,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也是忍俊不禁。
过了会,笑声才渐渐歇下来。
“这宫里幸亏也有你,不然……”她面色一黯,想到什么似的闭口不语。
明泉知道她又想到以往的伤心事,立刻改口道:“朕这几天听崔成说高公公精神渐好,已吃得下两碗饭了。”
明明是两天两碗。崔成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敢怠慢,“不但如此,气色红润,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精神。”
“也是个苦命的人。”常太妃有点入神,“张富贵,等会拿点人参燕窝过去。本宫上次见他连骨头都立起来了,要好好补补。”
崔成脑子一转,道:“高公公前两日就说要谢恩,奴才看皇上政务繁忙便先搁着,不如现在去唤他来?”
“什么政务这么重要,还不去把人请来。”明泉瞪他一眼。
崔成一缩脑袋,拔腿就往外跑。
“崔成这奴才我瞧着不错,做人塌实,做事也麻利。”常太妃感慨道,“上次哀家让人去取几匹锻布来,他非要自己跑去,说是怕别人不尽心。”
明泉心里不断冷笑,脸上却笑道:“母妃要喜欢,朕明天就把他送过来。”
“怎么不今天就留下?”常太妃以为他不舍得,揶揄道。
“总要给他点时间做个交接。”
常太妃连连摇手道:“哀家不过说说,皇上身边也要有得力的人才好。”
明泉含笑不语。
大约半盏茶后,崔成一溜烟跑了进来,“回……回皇上,高高公公在宫外、候见。”
常太妃笑道:“瞧你喘的,张富贵,赐茶。”
“奴才谢……太妃娘娘。”
明泉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还不请高公公进来。”
殿外日头颇亮,因此高绰君进来的时候,众人都有些看不太清。等看清后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呼,灰白的发稀稀朗朗地扎着,一双眸子深深凹了进去,整个人没有睡醒似的斜歪着。
“这就是你说的气色红润?!”明泉愤然站起。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枯朽男子就是当年名冠京城,在安莲出现前风头无两的浊世佳公子。
崔成扑通一声跪下,委屈道:“前两日明明了起色,不知为何……”
“奴才高绰君拜见皇上,拜见太妃娘娘。”他气虚地想要跪下,却因脚步不稳而险些跌倒。
崔成死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高公公?”
张富贵也搀住另一边。
“先扶着坐下。”明泉急道。
“谢皇上。”高绰君掀唇一笑,依稀有昔日风流倜傥的影子。
明泉心中一痛,这个男子啊,曾让她站在皇上寝宫前的阶梯上深深仰视过。一身紫色的内监服只有他能穿出清傲儒雅的恬然。文臣武将里,除了连镌久,其他人往他身边一站就暗淡无光。
有次在御花园,他拈着花,抿嘴一笑,不知道倾倒多少人。连风头正盛的连镌久都抢不去他的半分光彩。那样风采绝然,卓然于世,本以为世上再不会有那样精彩的人物了,如果斐旭没有出现的话。先皇就一直说他是他的夜明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散发独特清辉。
“过去的便过去了,高公公何不心里宽慰些。”常太妃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高绰君木然答道:“奴才谨遵太妃懿旨。”
明泉与常太妃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毫无神采的眸子,颓废放逐的气息,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初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宁作太监也要进宫,让天下人骂之痛之也为之感叹的高绰君吗?
明泉又试图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一会儿,就咳嗽起来。
她传了御医,他却死活不肯留在清惠宫医治。明泉扭不过他,只好亲自把他送回金玉宫。
这是一个空置的宫殿,与先皇住的承德宫最近,宫里的人也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皇上赐给高绰君的宫殿,只是不能明着说罢了。
按道理说新皇都应该搬进承德宫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后,高绰君一直在那里徘徊,她自然不方便过去,所以还是住在明泉宫。幸好当初她得宠,所以明泉宫距离也不远。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如霜鬓发,黯然道,“父皇一生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说父皇一生最宠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高绰君脚下颤抖了下,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母妃死得早,常太妃再亲近究竟是外人。而父皇,即便是别人眼中的高高在上,却是我心里唯一可亲的人。”先皇对她宠爱至深,怕她无母亲照料,便常常带在身边,连议政也不例外。人人都知皇上三子三女,却独宠明泉。
“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甚至亲自给我挽了发……那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手啊,绑起头发来笨拙得要命。”最后还是捆成一束在脑后,她埋怨自己看起来像村姑,却怎么也不愿旁人重梳。
“他喝着粥……笑我比男孩子还粗鲁……说是留我留得太久了,日后不好婚嫁。不过幸好是公主,就算再老个十年八年也还会有人要的……”
她撇过头,肩头耸动,许久——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不理我……再也不同我说话,不同我笑……”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停顿呼吸。衾褥上的龙还神气活现,他却哑然而逝,潇洒地连声再见都没说。
“为着他的遗愿,我成了这片锦绣江山的主人。真是好笑,别人夺得你死我活,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即使……我真的很讨厌做皇帝。”
高绰君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却又慢慢有了神采。这是他不曾参与的天伦,那两天,他在佛案前祈祷,一刻不曾离开。没送他最后一程,却无怨悔。他宁可他带着对他的牵挂而去,也不要他带着欣慰的笑将他遗忘。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三宫六院吗?还是万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感觉?”她凄然地笑着流泪,“可我知道父皇从来没有在乎过。他最在乎的是,他关心的人活得好不好。所以他勤政,因为他说他要给他爱的人一个太平盛世。他成功了,代价却是那些他所爱的人无法承受的沉重!”
高绰君缓缓地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
“我不想做皇帝,可是我会做个好皇帝!因为我不能让父皇失望,更不能让我爱的人失望。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所以他做到的事情我一样会做到。我会好好活着,那是父皇对我的爱。我也会好好治理国家,那是我对他的爱。”
她下了步阶梯,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却不如她心的凉透。这番话她憋了许久了,没有跟斐旭说,因为他无法感同身受。没有和常太妃说,因为明白她对先皇的敬大于爱。所以憋着,直到遇到高绰君,这个与她用不同的情,却同样深深爱着父皇的人。
高绰君的哭自无声到呜咽,自呜咽到嚎啕,自嚎啕到嘶哑,再到无声……
她静静听着,用自己的心陪着流泪。
出了这里,她就不能再自称为我,就不再是失去父亲的孩子,而是刚刚登基的皇帝。
天上云卷云舒,变化万端。
她痴痴地看着,直到看不见……
宵小(上)
回明泉宫已是掌灯时分。
精致的两盏龙凤戏珠琉璃九宫灯随着风,在门上摇曳。
斐旭坐在台阶上,下面还铺了一层雪白的狐狸毛毯,银色的发如月光流泻。
“这是朕的寝宫。”她皱眉,不喜欢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个做祖父的来看看自己的孙女有什么不对。”他笑嘻嘻地站起来,先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帝做得有些窝囊。斐旭轻功极高,经常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先皇也不曾斥责,一切仿佛天经地义又自然不过。可是……难道他就没想过现在的皇帝是女子吗?!
“后宫是皇帝家眷住的地方,若有下次,就别怪朕为了清誉召你入宫为侍臣了。”她威胁道,找了把离他远点的椅子坐下。刚才在石阶上坐了这么久,屁股硌得酸疼。
崔成早在金玉宫外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找人先备下了冰块。此时用锦缎裹起来,见机奉上。
明泉一手接过,敷在眼上。以奴才而论,他的确上尽心又合格的,可惜心思太过活络了点。
“嘿嘿,堂堂右相安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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