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眼眶微红,明亮的眸子似蒙上了层水雾。她轻撇过头,眨了眨眼,眼睛复又明晰,仿佛刚才那片蒙胧只是错觉。
玉流微微动容,“皇……姐……”话到嘴边,又收了口,化作叹息。
明泉垂下头,眼中闪过丝几不可见的失望,随即抬头破颜一笑,“玉流妹妹出嫁在即,朕却只说这些有的没的,未免扫兴。”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论到了何处,一定记得,朕是你的皇姐,大宣朝是你的娘家!我尚氏公主,金枝玉叶,狄族但有怠慢,朕必不饶他!”
玉流动情地反握住她的手,“臣妹明记于心!”
明泉拿起大氅,亲手为她披上,“一切小心。”
“皇姐,你是否会怪我……”
她的话未说完,已被明泉截断,“几位太妃乃是长辈,上坐主位,再合适不过了。朕说过,在你面前,朕不过是血脉相连的皇姐罢了。”
玉流哽咽着点点头,眼角微有湿痕。
明泉又拍了拍她的肩,淡淡转过身。
两人同时在对方看不见的时候叹出一口气。
无怨无悔的玉流并非真正的玉流。
将宣狄两国放在第一的明泉却是真正的明泉。
终究陌路……
兄弟
玉流的婚礼奢豪华贵,玉珠翡翠、金银珊瑚、锦缎绫罗……将皇宫里外装点如神话中的东海龙宫。
与宣朝的穷奢极侈相比,狄族显得低调而简朴。
阿修巍巍穿得是宣朝驸马的朝服,紫金六蟒红宝石顶冠戴在他头上,竟是王者无匹的霸气。相形之下,明泉虽身穿龙袍,却显得优雅而娇小。只是那双墨如漆,明如镜的眼眸始终淡定安然,仿佛天地间一切尽是一般,无可动容。
“皇上。”阿修巍巍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与她四目相对。
“驸马。”她轻掀嘴角,似笑非笑。身份与身高并无直接关联。
沈南风悄悄自两人身边退开了点距离。
站在两人旁边,让他有种被强烈排斥的错觉。
礼乐骤响。
明泉与阿修巍巍各退一步,同时移开目光。
明泉看到瑶涓静默地坐在熙熙攘攘中,满室珠华衬得她脸消瘦苍白。罗郡王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脸无语的凝重。
是争论后的彼此无言,还是开口前的沉闷?
她站在这头,暗自揣测。
玉流在洋洋喜气的奏乐声中翩翩而来,她的脸挡在珠帘后面,只有那双清冷的目光犀利地穿射出来,自来客脸上一一掠过,惟独跳开明泉。
她走得略疾,喜袍宽大的袖子如蝴蝶的两只艳红翅膀,迎风招展,肆意张扬。
明泉偷偷伸出手,感受喜袍自她指尖滑过,再也抓不住。
几位太妃坐在主座上。
常太妃喜形于色,古太妃略显伤感,马太妃无动于衷,徐太妃却是悲喜无定地流泪。
明泉站在玉流身后,眸黯如夜……
一手造成的恨,一手造成的果……
何能强求。
慕流星从天牢里放了出来。
白皙的娃娃脸上似乎丰腴不少,圆润得可以挤出油来。
虽说御花园风景如画,但他跪在地上已近半个时辰,再美的风景到了眼里也要化了。
圆乎乎的手不时捶着小腿,偶尔幽怨地抬头瞪一眼凭几看书的明泉。
“咳。”她咳嗽一声,眼角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越跪越近的双腿。
慕流星撇了撇嘴角,调整了下姿势,重新跪好。
“臣斐旭参见皇上……”斐旭清雅中略带笑意的声音越传越近。
明泉眼中欣然一闪而逝,将书放下,冷声道:“帝师好兴致啊,连宣朝公主的婚礼都避不出席。”
“咦?你的头发……”慕流星惊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明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个容貌淡若的黑发青年背风独立,青衫半白,风姿遗世。
“你的头发?”明泉呆呆地重复了慕流星的话。
斐旭得意地捋起一柳,“不枉我这几日足不出户地守着那个文要饭啊。”让天下闻名的神医成天关在房间里研究染发,他当属第一人。
“你上次说的大事就是这个?”她看着阳光下,微微发青的发丝。
“终于摆脱瘌痢头这个恶名了。”他唏嘘不已,因为每次出门都要把头发包起来,害得每个人见了他都要惋惜一番,说是平白浪费了好相貌。
明泉捂着嘴轻笑,“倒也不错。”
斐旭这才斜眼看慕流星,“要不是你穿着官袍,我还真以为皇宫盛行养猪呢。”
慕流星刚要反嘴,就被明泉狠狠一眼瞪了下去,“跪、好。”堂堂一个二品总兵这么不经吓?哼!
慕流星嘟起嘴巴,乖乖跪好。
斐旭嘿嘿一笑,席地坐在他旁边。
“怎么?御花园里少了门窗,慕总兵觉得不自在?”明泉假笑着问。
慕流星先是茫然地看着她,然后皱眉,似是想起来当日摔门而去的情景。
“皇上恕罪。”他撅嘴道。女人的心眼狭小,当了皇上的女人更狭小。
他脸色白嫩,嘴唇却是艳红如血,撅起来的时候像颗小樱桃,可爱得像团面粉娃娃,虽比冯颖大了一圈,但表情却丰富生动得多。
明泉勉强忍住笑意,见斐旭看慕流星的眼神戏谑中带了点纵容,眉眼一挑,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当即咳嗽一声,正经道,“慕卿乃遭人陷害,何罪之有?不过,这恩嘛,总是要谢的。”
慕流星磕头道:“谢皇上明察秋毫,为臣申冤昭雪。”
明泉坦然受了他一礼,毕竟为了他的事,让她好色的罪名更加坐视,实在……气愤难平。“除了朕外,你还得谢一个人。”
慕流星啪地拍着斐旭的肩,大笑,“一场兄弟,大恩不言谢了。”
斐旭似是看出明泉的用意,眼中微露警告。
“哦?原来你们已经兄弟相认了?真是可喜可贺啊。”看到斐旭骤然沉下的脸色与慕流星呆若木鸡的表情,明泉心情大好。
“什么兄弟相认?”慕流星迷茫地眨眨眼。
“难道你不知道……帝师就是你的亲哥哥么……”她无辜道。斐旭说过当今天下除了他之外只有两个人知道慕流星与她的关系,一个是他的师父,另一个就是她,可见慕流星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什么?”慕流星猛地跳起来。
斐旭已一个飞身,只剩一抹青烟了。
“你给我站住!”慕流星箭一样冲了出去。
阮汉宸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让他们玩去吧。”明泉轻笑道。
阮汉宸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让暗中护卫的侍卫严守岗位,莫管闲事。
挑衅
斐旭来的时候,明泉正在听司礼太监禀告以往春祭事宜。春祭自皇帝登基始,五年一祭,祭的是宣朝开国之君祖籍东北胜州槐元县,现已成为宣朝帝王陵寝所在。
明泉眼角瞥见屏风后扬起一捋几乎融在月光里的晶莹发丝,便轻轻咳了一声道:“今日便如此吧。”
司礼太监正说得兴起,却被硬生生截断,只得怏怏地去了。
明泉起身走到屏风后,见斐旭正坐在茶几上悠闲地吃着点心。两扇窗户大敞,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蚕丝般银白的发顶上,氤氲出一轮轻芒。微风阵阵袭来,撩起几柳银丝,又很快与月光融为一体,弥淡飘渺。
他身上穿的已不是白天那身青衫,而是黑绸金边的修长袍子,空气隐隐传来皇宫内眷沐浴用的百花灵露的香味。
明泉虽不喜欢用,对它的味道却很熟悉,叹息道:“怪不得内务府总抱怨老鼠多。”
斐旭很委屈,“我只是替皇上试试好不好用。”
“哦?那好用么?”她睥着他。
“除臭还不错。”为了躲慕流星那只旱鸭子,他被逼跳河,谁知那条河奇臭无比,差点让他一口气恶心地沉死河底。不过这样的糗事自己知道就够了。
“除臭?”明泉呆了下后,同情道,“莫非帝师有……狐臭?”狐狸一样的男人,有狐臭也很正常。
斐旭毫不客气地把点心喷出来,然后邪笑着张开双臂,“不如皇上亲自来验证验证?”
风突得一疾。
及腰的银发网织般张扬开来。
那双眸子,亮如晨星。
明泉脚后跟偷偷向后移了移,突道:“你是狐狸精吧?”
上扬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下,随即笑得更奸,更诈,更邪恶,“那皇上千万要小心……”声音陡然低沉数分,略带沙哑,“不要被我勾引到哦……”
明泉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满怀歉意地看着斐旭木然地用袖子擦着脸,“晚上,风有点大啊。”
黑眸淡淡地扫过来,空气有一瞬息地凝固。
“皇上。”严实轻柔中难掩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明泉如释重负地低咳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亲自打开门道:“何事?”
“英侍臣去了长庆宫。”
明泉一怔,“去干什么?”
后宫其他蓄子虽然隔三差五会去两位侍臣处请安,但安莲和跋羽煌除了新婚后第一夜至太妃处请安外,再也没有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因此在这样深夜,跋羽煌去长庆宫可说蹊跷已极。
长庆宫灯火通明。
二十几个太监人数各半,对峙通道两侧,高举灯笼,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一名宫娥昂头单膝侧跪在通道正中,双唇紧抿,形容倔傲。
夜风泣泣。
安莲站在台阶上,宽大白袍在疾风中向后怒张。
“洁侍臣当真不卖这个人情?”跋羽煌双手拢在袖中,一脸似笑非笑。只是那双琥珀色眼眸仿佛被夜色浸染,慢慢深邃。
安莲眼帘微合,淡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者,偿命。”
“哼,区区太监,怎比得上我北夷争风骑卫来得高贵!”他进宫时虽未带任何侍从,却将争风骑中唯二的女骑卫当作日常侍侯的使女。
“北夷刑律第一章第七条,杀人者,不问情由,斩立决!”安莲的话音不高,却恰巧传到在场每个人耳朵里。
“难道太监挑衅宫娥,就是理所当然?”跋羽煌冷笑不已。
“是非曲直自有宫廷执法司审断。”
“死的可是长庆宫的太监。”
风再厉,也吹不散笼罩在长庆宫里的浓浓硝烟。
安莲静静步下台阶,完美侧脸稍稍仰起,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讥味甚浓的淡笑,“北夷的刑律,只用来供世人观瞻么?”
跋羽煌下颚一紧,不怒反笑,“大宣的宫廷执法司只是用来泄愤么?”
“英侍臣何妨拭目以待,看究竟是北夷刑律无用,亦或我大宣执法不明?”
跋羽煌走近他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右颊缓缓上挤,露出个看似微笑,却狠厉万分的表情,凑过脑袋,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若她少了一根头发……那你就等着少一个胳膊……我可不是你们的女皇帝,会怜香惜玉!”
安莲单手负于身后,右眉微挑,侧头与他四目相对,“英侍臣要拿整个北夷来赌气么?”
砰!
空气中仿佛有条无形的弦迸裂了!
跋羽煌目光不动,双手僵硬地拍了两下,“那本王子就如你所言,拭目以待了。”随即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轻哼,“我也很想知道,大宣朝可爱的小女帝,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安莲嘴角微扬,清朗的双目浩瀚如海,平和如镜,“送英侍臣。”
明泉蹲在不远处的假山上,身后是斐旭带着清香的温暖呼吸。待跋羽煌离开,安莲进屋后才轻咳一声,微微拉开两人距离道,“为何不让朕正大光明地站出去。”
她与他们还隔了点距离,因此听不到两人最后那段话,心里不免有些幽怨。
“皇上既已放权,这等事还是少插手为妙。”斐旭左手扶着她的手臂,右手拿着从明泉宫顺手带过来的点心悠然地吃着。
“可是……”看到跋羽煌凌人的气势,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皇上身边非鹰即凤,千万莫小瞧了他们去。”他意有所指。
她何尝不知。只是……见不得他受半点委屈罢了。
“皇上还记得那个县令的故事么?”
“不记得了……”
“臣可以再讲一遍。”
“奇怪,好象突然又记得了。”她翻了个白眼。
“不愧是皇上,连脑袋都那么神奇。”他叹为观止。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自有分寸。”只是一碗水端平,岂是说到就可做到。
斐旭吃完点心,掸了掸衣袖站起来,“皇上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进宫?”
她小心地扶住旁边的假山,呆了呆问,“需要理由么?”随即想到今天下午慕流星穷追而去的情景,“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帝师若不想说,朕、绝、对不勉强。”
“原本还想邀请皇上一同南下查黄水决堤案的,既然皇上不愿降贵纡尊……”
“朕亲自出宫?”她眸子一亮,“你有何方法?”
南下查黄水决堤少说也要一两月,她身为皇帝,总不能在这个当口劳民伤财地南巡吧。
“皇上难道忘了,新皇第一次春祭……需要沐浴闭关七七四十九天?”
她目瞪口呆,“这可是大不敬。”
“若非高公公去的早,这件事原本应由他来对你说的。”
她被他的言下之意吓了一跳,“你是说历代皇帝都是……”
“宣朝的规矩,皇帝在即位之初必先走访最穷困之地体验民情。”
“你怎么知道?”这应是皇室辛秘,连她也从未耳闻。
“山人自有山人之道。”他神秘兮兮道。
“哼,爱说不说。”她撇头。
须臾。
四周静谧得有些尴尬。
“喂,你……”她回头,哪里还有人影。
小心地伸出头,探了探高度,她在心里狠狠诅咒,该死地废墟!
“阮、汉、宸!”
从齿缝里迸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有些恐怖。
一阵香风拂过,明泉但觉一只手在腰上一搂,身子已腾空而起,落在地上。
斐旭戏谑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臣突然想起皇上龙体矜贵,似乎不太适合在山上过夜。”
“哼!”
他收手抱胸,朝面无表情站在面前的阮汉宸扬眉,“听闻阮统领家中住着位未过门的小师妹,皇上可要多多体恤啊。”
明泉一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再晚也要回家。”
阮汉宸嘴角动了下,看斐旭的目光有些森寒。
斐旭眉毛挑衅似的一扬。
“以后你只需当值白日,晚上便有副统领负责吧。”明泉深思道。
“皇上果然爱臣如子啊。”斐旭赞美道。
明泉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他看起来比阮汉宸还高兴呢?
水火
虽明面上明泉对安莲和跋羽煌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