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鸣烧得正晕,昏沉间只觉得有人将他扶到马上,然后抱着他颠簸起来。一身柔弱的骨头顷刻要松掉般。
飞驰数里,明泉见跋羽煌双眉紧锁,脸色阴沉可怖,心不禁提到嗓门。
“跋卿……欲去何处?”她的声音消融在风里,断断续续。
“地狱。”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胸腔,震得她脸一阵发白,“皇上怕了么?”
疾风利刃般地刮着面颊,明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朕只是想知道……北夷的地狱可有马车往来大宣。”
他轻嗤作答。
马复行数里,却是三岔口。
“分头走!”跋羽煌气沉丹田,传声数丈。
明泉心里一沉,吃力扭头望去,却见跟在后面的帝轻骑大约一百来人,分了一半去另两条路。黄正武和孙化吉倒是不离不弃,一直保持一个马身的距离。
心下稍安,明泉眼睛努力辨析四周,但见沿路青山对出,人迹罕至,前路茫然。
“皇上……”跋羽煌的声音好似来自九天之外,在风中飘荡不可捉摸,“还记得我的妻儿么?”
在节骨眼提起这个?明泉有种不好的预感,“跋卿?”
“他们都死了,” 他俯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如情人的呢喃, “死在自己亲人屠刀下。”
“……”
“那个拿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跋羽尉戥!”
明泉的心脏一缩!
“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和今天差不多,又冷又阴。他们身体里的血很红,溅出来,沾到哪就红到哪。我被几个人压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胳膊扭断了,就用肩膀挣扎。脚踢断了,就用大腿挣扎。嗓子嘶哑了,却还会啊啊啊地叫,眼泪流干了……心却还在跳……非歌的头当时就落在我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辜委屈得就像每次做错事被发现时的表情……”
风很大,他坐在她的身后,声音往后飘散,应是听不清楚的,可她却觉得那每字每句好似被风卷成了细沙,一丝丝地自耳朵穿入,摩挲心扉!
“他是我最疼的儿子,是我跋氏曾经的骄傲!可还是死了,被一刀砍断了脖子……和一般人的脖子一样脆弱。”
“你可知道,这一切只因为……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要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被送来当个暖被的。”
“为、北、夷、的、夙、敌、暖、被。”
这样的耻辱和仇恨,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而罪魁祸首——他的弟弟和那个诱惑父王将他出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他都将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无论是用他的血,或是他们的血!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她是如何巧言令色劝说父王将他送去大宣,妄图让他用男色控制女人把握大宣朝政,如何缠着父王下旨杀他妻儿,如何高坐在上看着跪押在地上的他得意媚笑。
风凄厉地咆哮,几乎掩盖住他的啜泣。
……只是几乎。
“我在那天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我要让整个天下踩在我的脚下!我要世间再无人能干预我的人生!”钉子一样的誓言,狠狠地钉在了她的心头。
箍在腰际的手越来越紧,好似要将她拦腰折断。
“跋、羽、煌……”她猛吸一口气,一手握住他勒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往外掰开,“朕不是你复仇的对象!”
他反握住她的手,笑容狰狞,“为何不是?!没有你,我不会来大宣!他们也不会死!”
小臂的钳制越来越紧,她的手掌无力得垂着,被抓处疼痛欲断!“就算没有朕、没有大宣……他们一样会死在其他借口下!跋羽煌!朕不是你失败的发泄对象!”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肘狠狠飞撞过去!
跋羽煌眼中异色一闪,手掌微松。
明泉只觉禁锢四肢的钳制一瞬消失,上身却因用力过度而朝马的右侧倾斜下去,惊憾转头,却见跋羽煌琥珀色的眼眸一片淡漠,失重的自己在他眼里与一株路边的小草无异。
下坠的身体很快连屁股带脚一同摔了下来,风鼓耳垂,如催命前奏。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身体猛得撞入,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明泉睁眼,却见斐旭捉狭一笑,“幸亏皇上不够稳重……”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
跋羽煌的声音自前方很远传来,句句清晰,“不愧是帝师……居然能跟这么久!”
她狠瞪他一眼,“抓住跋羽煌啊!”若是纵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斐旭将她轻轻扶起,叹气道:“皇上当我是马么?”
明泉这才想起跋羽煌的马减重一人,他却负重一人,此长彼消,自是不能。
身后马蹄隆隆,却是黄正武与孙化吉。其他帝轻骑则有条不紊地跟在身后,三列成纵。其中一个帝轻骑有眼色地将马立刻让了出来。
“黄正武,立刻调拨人马追击跋羽煌。”她想了想,冷冷吐出四个字,“生死不论!”跋羽煌坚忍狡猾,己方但有一点顾忌,都会让他有机可趁!
斐旭挑了下眉,微微一笑。
轰隆轰隆轰隆……
远处爆破骤然。
斐旭脸色顿变,“糟糕,前面是奉堤!”
“什么?”明泉话音未落,斐旭已跳上那匹空出来的马上,顺手捞起她,袖中飞出一针,刺入马臀。马吃痛狂奔!
孙化吉一敲还在楞神的黄正武的脑袋,吼道:“还不跑!”
黄正武如梦初醒,调转马头,吆喝马儿飞奔而去。
他身后——
天地交接处,一条白线横跨南北,越来越粗。
暴洪
暴洪翻涌,遮天敝地,夹杂轰隆吼啸,如无数猛兽拔足狂奔!
帝轻骑虽是绝世骑兵,奈何跨下却非绝世好马,不倒片刻,那白色浪线便已成一道追滚水墙,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水声愈大,隆隆得灌在耳里,胀得耳膜闷痛。
明泉感到脸颊似有暖风吹过,疑惑偏头,看见斐旭的双唇一开一合动了两下,声音被完全覆盖在洪水咆哮下。正要摇头,却见身后洪水高逾数丈,正如张开双臂的凶神,狞笑着接近,双眼不禁惊恐瞪大。
斐旭嘴角微掀,搂住她的腰,一蹬马镫,猛地冲天跃起。
白花花的水浪自脚下汹涌拍下,一下子将适才还在跨下的马吞噬了去。水花飞溅数尺,将他们整个裹在白水当中。
明泉抬手自然地紧环住斐旭颈项。冰冷的水珠针扎似的在脸上跳跃,呼吸哽在咽喉处。
只是刹那,水花又箭般坠落,她急喘了几口气,脚下波涛翻卷,水势浩淼如烟,滚滚远去……她不禁有些目眩,举目四望,青山如岛,洪水如海,与灰色天空上下互映,别有种波澜壮阔!
来不及感叹,她脸色又蓦地一变!糟糕!孙化吉他们!
“皇上放心,我刚才见孙大人他们已经往两边山上去了。”斐旭凝声成线的安慰及时灌入她耳里。
两边山虽不高,但洪水却也不易蔓延,若孙化吉能及时上山,倒也暂时无忧。明泉松了口气,身子却是一落。只见斐旭半只脚浸入水中,沉了沉,又再度跃起。
抱着个人在水中行走,又使用凝声成线,即使轻功绝顶如斐旭也已感到力不从心。
“那边有截浮木。”明泉眼尖,指着三四丈处隐约的黑物叫道。她说完,发现声音太小,连自己也只听了个嗡嗡,回头正欲再叫,却见斐旭的脸正好也转过来,四目相望,彼此呼吸扑在对方的面上,好似独自的小气流,与世隔绝。
微微一怔,斐旭已转开脸,第三次跃起,且停留的时间愈加短暂。
“浮木!”她贴着他的耳朵吼道。
斐旭下意识地偏开头,身子第四次跃起,却是浮木的方向。
浮木极滑,一脚踩下,差点扑空,明泉大半身子只好仍挂在斐旭身上,脚下几乎着空。斐旭搂着她的手有点紧,明泉不适地挣扎了下。
斐旭无奈地松了点,她又滑了下,一只脚湿漉漉地从水里捞起,他只好又搂紧。
浮木原本被水冲得四散乱蹿,但斐旭以内力灌输,将它控制如靴般得心应手。
漫天水涛中,一叶悠闲小舟载着一对紧搂的男女,有条不紊地破浪而行。
转眼已是二月下旬,正是春寒料峭,积雪初融的时节。
长庆宫飞角檐下,冰珠点滴。
如意端着点心走到廊下,抖了抖身上新沾的晨霜,小心地弯腰推门进屋。
迎面的温暖让他全身一软。振了振神,他轻手轻脚将点心放在桌上,回身拨了拨盆里的炭火,又把窗子打开半扇,才恭敬地朝着内室道:“主子,好歹先歇歇吧。都两个时辰了。”
醮墨的笔尖微微一顿,又在白纸上书了几笔才放在笔台上。安莲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道:“进来吧。”
“是,主子。”如意端起盘子,细细将帘子拨开,却见一个黑瘦的小太监站在桌边,乌溜溜的眼珠戏谑地看着他。
“招财?!”如意诧异脱口。
小太监笑嘻嘻地朝他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小关子给如总管请安。”
如意瞄了眼安莲的脸色,含糊地应了声,将盘子放到书桌上,离他手肘半尺处。
“徐蓄子这几日还是照常来吗?”安莲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里,过分甜腻的香味瞬息让他蹙了眉。
如意立刻奉上茶水,“日日都来,辰时到戌时走,风雨无阻。”
接过茶,轻啜了一口,安莲若有所思,“徐蓄子可有说什么?”
“不曾,一坐就是半天,除了用膳解手外,连动也不动。”如意见他放下杯子,又道,“御膳房说皇上最爱吃甜点,每晚都要准备一份在寝宫里。主子不再尝尝?”
安莲捏了块白糖糕轻咬一口,抿了抿,放弃地搁回盘里。
“还是让御膳房再做些别的点心?”如意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安莲眼眸放柔,“你不必事事如此小心。”
如意嘴巴嗫嚅了下,小声道:“这是奴才的职责。”
若非身在宫廷,如意的棱角也不会被磨平得如此早如此快。安莲微微一叹,转了话题,“徐家的人可还是每日递求见折子?”
“是,只是署名换成连镌久大人了。”
“连镌久?”他正要提笔的手一顿。没想到徐家竟能请动他,原以为他会搬动范拙这着救兵呢。想了想,“那便准了吧。”
如意迟疑道:“可需回常太妃一声?”自荣保宫被封之后,安莲就将宫廷事务交还常太妃,因此徐家人想要进宫按理是须经过她的批准。不过对外还是以安莲为主,毕竟这是皇上留的旨意。
安莲摇头,“不必。让他们明日正午来长庆宫吧。”
长庆宫?如意惊了下,正好与小关子的目光撞在一处,后者朝他淘气地吐了吐舌头。
“是。”他躬下身,慢慢退了出去。
小关子看着阂上的门,笑道:“少爷好眼光,当初挑如意的时候,老爷还怕他没受过训练,不够机灵呢。”
安莲笔下未停,置若罔闻。
小关子碰了个钉子,也不以为意,咳嗽一声又道:“金鹏老将军平日最疼彭挺,如今老来失子,悲痛可想一二。虽有范拙在一边安抚,终究按捺不住,戚州最近风波频起,连北夷都得了风声。”
安莲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当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却见他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杯盖。
小关子一怔,立马捧起茶壶沏上。
安莲端杯轻啜,继续蘸墨轻书。
“少爷,”小关子眼珠一转,小声问道,“你可是想让徐彭两家鹬蚌相争,我们好渔翁得利?”他舔了舔嘴唇兀自接下去,“不过老爷说徐彭两家的势力若耗费太巨,恐怕收过来也没什么价值了。”
啪得一声,笔台上多了支未干的狼毫。
小关子抬起头,张着绿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安莲,只见他站起身,清冷的目光落在脸上,一阵清凉。
“少……”话只吐了一个字,那袭白衣却擦身去了。
“待墨干了,便送去给他。”还没等小关子回过味来,冷冷的声音已消失在闭阂的门缝间了。
小关子好奇地拿起那张纸,一阵梅花清香扑鼻,他情不自禁地揉揉鼻子,细声念道:“晨起卯时,一刻进早膳,黑米粥一碗……”
这个……送去给老爷?小关子缩了缩脑袋。恩,还是派别人去吧。
徐克敌亲人进宫的消息一传开,请命探亲的折子便源源不绝地飞向清惠宫。常太妃一声未吭,令司礼太监按序排了日子,全部照准。因此皇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比新春更甚,连远在千里的镇北国公府都来了人。
金伯雨也趁机递了折子,凭着常太妃的关系,顺利排进第一拨。
未时不到,他便候在昌顺门外等待宣见。宫里订的时间是未时一刻,不能早不能晚,到了时辰,再由被探望的主子决定是否召见。因此他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其他宫人闲聊打发时间。
正在说话间,却见一个身穿深绿绣金秋菊长袄的中年妇人缩着双手,在一个黑瘦小太监的带领下低头走过。
他见他们的去向是后宫便留了心,朝适才打趣的太监笑道:“这是哪家的亲眷,好大的面子,连候旨的工夫都省了。”
那太监嘿嘿一笑,几分卖弄几分艳羡道,“可不是,没有徐蓄子起头,后宫哪有这番热闹。人家身后可傍着个安侍臣呢,谁能不给他面子。连带他身边的人都水涨船高,不得了得很。”
金伯雨顿觉没趣,强笑道:“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果然不同。”
那太监平日就爱嚼舌根,此刻更是谈兴大起,闻言摇头道:“这话又不对了。就算同是皇上身边人,却还是分个三五九等的。”
“此话怎讲?”
“这个嘛,”那太监朝四周小心地张望一圈,见别人都没注意他们,才小声道,“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自选秀来只宠幸了安侍臣一个人,其他人别说上龙榻,连手都没碰过呢。”
金伯雨心中一惊,表面却笑道:“怎么可能,自古帝王哪个不是左拥右抱,难道当今皇上还要为安侍臣守身不成?”
“哎,谁说不是呢。”那太监叹了口气,“可怜那些进了宫的蓄子们,恐怕就要抱着冷被过一辈子了。”他顿了顿,又附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听说那位冯蓄子还是只童子鸡哩,若这辈子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就埋在这里也太可惜了。”
这话从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听着却有些别扭。金伯雨强忍住笑,连连应是。
那太监还待说什么,眼角瞥见常太妃身边第一得力人张富贵正在几个年轻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走来,眼睛大老远便直盯着他看,只得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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