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还待说什么,眼角瞥见常太妃身边第一得力人张富贵正在几个年轻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走来,眼睛大老远便直盯着他看,只得悻然地住了嘴。
张富贵到了跟前,要笑不笑道,“郭公公的嘴巴还是一刻不闲啊。”
那太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讷讷不成言。
张富贵转头又换了副笑脸道:“金公子来得巧,前几日太妃娘娘还提起你呢。”
金伯雨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半搀着边走边回笑道,“表姨该不是又想起我哪件荒唐事了吧?”
“呵呵,瞧你说的,娘娘惦记的可是喜事。”张富贵别有深意地压低嗓音道,“金公子的婚事娘娘一直挂在心里,也一直留意着,偏生不知道金公子的想法,没处使力。”
金伯雨感伤叹气,“让表姨操心了。”
细察他的神色,张富贵也摸不准他这话里头的意思,只好打一哈哈道:“金公子可别让娘娘等太久啊。”
话声一落,顿时有几分尴尬。
金伯雨装作欣赏沿路风景,频频四顾。看着看着,心中又生出几分不甘。常太妃在宫内虽是风光无限,可常家却在仕途上屡屡失意。自曾祖父起,常家官位就未高过五品。宣朝皇帝向来喜欢提拔皇亲国戚官宦名门之后,因此以常太妃当时的品阶而言是极为罕见的。常太妃曾在先皇面前明明暗暗地提了好几次,却总被耽搁下来,久了,她也就渐失了念头。
明泉登基后,常太妃和常家都意识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极好机会。这几年连家安家的风光早让他们看红了眼,这次若能得到明泉青睐,常家翻身的机会便到了。
可惜常太妃终是看错了明泉,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差点将十几年的抚养情分都赔上。事后金伯雨又求见了几次,常太妃都避而不见,让人打发了。这次他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之前父亲在当地已经物色好了人家,若不成,回去便立即成亲。对方人家虽然也算门当户对,但到底比不得真龙血脉,尊贵无匹。
“金公子,”张富贵轻唤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只好提高嗓音道,“金公子!”
金伯雨一激灵,茫然道:“张公公?”
“清惠宫到了。”张富贵笑着一指。
他抬头望去,天上风起云涌,宫殿轩檐隐现,仿若璇霄丹台,华美壮丽,不可方物。十几个宫女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姹紫嫣红,眉梢含春,比之春景,又多了几分生趣。
他咳嗽一声,稍敛欣羡,举步而入。
一路上宫女无不含羞带怯,看他的目光别样温柔,让他心中大为受用。
走到殿前,却见几个宫女挨着脑袋挤在门前,彼此推搡不止,仪态尽失。
张富贵叱道:“你们鬼鬼祟祟作什?”
宫女们吓了一跳,齐齐回过头来。
张富贵见是几个平日里得宠的大丫头,脸色稍缓,“都挤着做什么?”
一个抹得腮红眉绿的丫头笑嘻嘻道:“娘娘在里头见客,让我们在这里候命。如今张公公来了,正好让我们几个歇歇腿,喝喝茶去。”说着便招呼其他丫头往外走。
张富贵若有所得,正要进去向常太妃请示,却见门咿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唇红齿白,伶俐可人的锦衣少年。他先是朝张富贵眨了眨眼,又向金公子打量了几眼,方才淡淡道:“常太妃请金公子进去。”
张富贵笑道:“今日一出门就见树丫上喜鹊叫得正欢,还道有什么财运,原来是如意小总管要来。”
如意扑哧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铜板,“来来来,不能让张公公空欢喜一场。”
张富贵大大方方地接过收到袖子里,“那咱家就谢过了。”
如意的名字金伯雨早有耳闻。后宫向来是仆凭主贵,严实走后,这宫里最有地位的总管便是他和张富贵。适才如意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如意。传闻说他忠心为主,不惜自宫,乃是所有奴才的典范。在他看来,却有几分不信。这个少年的眼里分明藏着深深的城府,一个有城府的人又怎么可能卤莽冲动得截断自己一切后路?又或者,他曾有的锐气和真心都已渐渐在这堵宫墙中消磨殆尽。
如意与张富贵又笑闹了几句,才比了个请进的姿势,“金公子请。”
金伯雨颔首进入,立时一缕清冷梅香扑鼻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他站在银灿珠帘外,恭声道:“草民金伯雨参见常太妃,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不快给安侍臣请安。”常太妃端坐珠帘后,温声道。
见到如意时,他就心中有数,因此有条不紊道:“草民参见安侍臣。”他屏息跪在地上,听到常太妃轻笑着介绍道,“这是本宫的表外甥,小时候曾在宫里住过段日子,与明泉也是相熟。”
空气中的梅香似乎又浓郁了些,拂得金伯雨的心跳骤急。
“请起。”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霄云外,空灵涤净。
“还不进来。”常太妃低声道。
金伯雨平了平呼吸,从容起身,拨开帘子。
只见常太妃头戴双凤衔珠金冠,耳垂双蝶齐飞金饰。双唇樱红,眼角飞斜,着了身玫红开襟长袄,内衬白色丝巾,正含笑望着坐在下座的白衣男子。
他顺目望去,便移不动视线。
他素来认为白色过于孤芳自赏,纯净得近乎虚伪。可见到他,才知道什么是绝代风华!
--以月为神,借花作魂,穷尽世间美好所幻化的男子。
无怪乎,先皇对其宠幸有嘉。无怪乎,今上为他抛却三千。这样的男子本是稀世难求,一旦得之,便无法放手。
“你平日总说安大人如何如何,真见到了,又没话了吗?”常太妃打趣道。
金伯雨一省,赶忙道:“以往只听过白衣不染尘,惟洩芙蓉香,犹有几分不信,道世上哪可能有这般人物,多半是神化了。如今见了,方知传言有误,实不及真人万分之一。”
这马屁拍得不高,安莲听了也只笑不语。
常太妃清了清嗓子,端起杯子浅啜。
金伯雨会意道:“安大人的文不才有幸拜读过几篇,深入浅出,一针见血,余味无穷,只苦恨无机会亲近……”留了个话头。
果然,常太妃接过来道:“这还不简单,本宫准你这几日入宫。以后还请安侍臣多多费心?”后来这句她却是对着安莲说的。
安莲清潋的目光自他们脸上微微一晃,浅笑道:“常太妃言重。”
如意突然从门外匆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莲轻点了下头。
“安侍臣有事便忙去吧。”常太妃一派慈蔼。
安莲起身谦礼道:“告辞了。”
常太妃起身相送。
金伯雨见他们都去了,便挑了与适才安莲相对的位置坐下。
半晌常太妃才姗姗回来。
“表姨。”他站起来。
“若你搭上安家的船,本宫也可放心一半。”常太妃眉眼略显疲惫。安莲轻轻淡淡的态度,偏偏让她有种如坐针毡的错觉。
“安莲不是一向不与人来往,今日来找表姨是否有什么事?”
“不过是为了前几日擅自让徐克敌亲眷进宫的事。”她顿了顿,“他虽然未提,却已用行动表示了。”安莲移驾清惠宫,后宫想必又会宁静一阵子,毕竟长庆和清惠一联手,连徐太妃、马太妃想有动作,都要掂量再掂量。
“既然皇上宠幸安莲,本宫也不能落后。”她眼神一厉,“但是安莲心计甚深,千万莫被他的外表所惑,不然……彭挺就是下场!”
“他不是病故?”
常太妃喝茶未语。
金伯雨若有所悟。
“若是安莲接纳你,你进宫的希望便又多了一分。”她搁下茶杯,慢条斯理道。
“此话怎讲?”他眼睛一亮。
“在这宫里生存,总是需要盟友的。”她说得意味深长。
盟友?“那安凤坡……?”
“你只需与安莲交好,其他莫管。”她微微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位慈爱的长者,“即使进不了宫,这个官也是做定了。”
金伯雨立时信心百倍。他自己斟了杯茶,突然问道:“表姨,你当时的盟友是谁?”
常太妃的笑容顿时隐没。
他只觉得那慈祥的目光顷刻化作刀刃,在面上深深划过。
风雨
安莲负手站在梧桐树下,黑玉长发以银绸随意束绑,衬着露在大氅外的半截珍珠般光洁的脖子,写意如泼墨山水,精致胜鬼斧神工。
毛尖般的梧桐嫩芽在微风中轻颤,好似向地上的新草点头招呼。
如意双手缩在袖子里,站在他身后眼观四方,注意周遭动静。进宫后,他总算明白什么是步步为营,什么是步步惊心。普普通通一句话,换了个人,换了种语气,就能变化出千万种态度和意思来。
自从皇上下旨恩许他与冯思源留宫伺候,这明箭暗箭便从未断过。莫说其他宫里的,就连长庆宫,也有不少太监给他使扳子,耍手腕,初几次都是靠着安莲才勉强保下来。他这才知道这表面富丽堂皇的宫殿下埋藏着多少罪恶与阴谋!于是他开始学着自己慢慢爬起来……
既然进了宫,他便不能让安府的人说主子看走了眼,挑了个不中用的货色!
梧桐叶间,一个小太监正领着个身着深绿长袄的妇人正低头急步走过。
“主子。”他轻唤一声。
安莲抬眸而望,点了点头。
如意立刻撒腿朝那个妇人跑去。
那妇人冷不防道边竟冲出个人,退了两步,脸色颇是惊疑不定。
“如总管。”那小太监一见是他,立刻满脸堆笑,眼睛滴溜溜地朝他身后望去。
如意啪得一下打在他脑门上,笑道:“朝哪看呢?”
小太监摸着头,嘿嘿直笑。
“她是谁?”
“徐蓄子的亲眷,刚见完,正领着出去呢。”
如意打量了她几眼,漫应一声,“行吧。你先去,我还有事找她。”
小太监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怕我办砸你的差事?”如意斜着瞅他一眼,低声道,“那徐蓄子每次来长庆宫都是冷冷淡淡的,他和主子交情好,我没话说。但好歹他的亲眷总该知道些规矩吧。”
小太监恍然大悟,看了眼那妇人,颇有恋恋不舍的意思。
如意又拍了他一下,笑骂道:“瞧你那出息!果真有好处,还能漏了你去不成?”
小太监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那妇人抬头看了眼小太监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他,倒也不急着走。
“这边走,我家主子要见你。”如意撂下话,径自朝前走去。
妇人眸光闪了闪,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
梧桐树枝叶稀疏,好在树木众多,人藏在里面,倒也隐蔽。
如意走到跟前,刚要介绍,却见那妇人在几步处站住了,整理了衣鬓才姗姗行来。
“小妇人见过安大人。”
安莲目光微动,“你见过我?”
妇人微笑摇头,“外子不过区区禹城宣抚使司副使,并无机会见到安大人,小妇人只是斗胆猜测罢了。”她笑容中带着不言而喻的自信,“当今天下能有如此风采的舍安大人其谁?”
“徐夫人过奖了。”他容色淡淡。
徐氏也不多言,转而问道:“不知安大人召见小妇人有何吩咐?”
安莲墨黑玉瞳隐约有了怜意,“夫人可知今日所为会有何种后果?”
徐氏脸色微变,强笑道:“不知安大人所指为何?”
他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徐氏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叹气道:“其实一切都已在安大人算计之中,又何必故作姿态呢?”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如意在一旁听了,脸顿时拉了下来。
“只是安莲的算计中并未包括夫人。”安莲竟承认了,“绿衣小仙,百里红胭……没想到神医传人竟会下嫁于武官,更为想到他找了你五年,你却已经嫁作人妇。”
徐氏惨然一笑,“他虽找了我五年,可从未离开过她。”
安莲嘴角动了下,却是化为轻叹。
“这五年来,我过得很好,也希望能一直好下去。”
“那夫人就不该来趟这混水。”
“我既已嫁入徐家,便是徐家人,自当为他们打算。”她顿了顿,“何况我所做有限,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安莲沉默了下,“夫人以后有何打算?”
“不劳安大人操心了。”她淡淡道。
如意脸拉得更长,刚想说什么,却听安莲吩咐道:“送徐夫人出宫吧。”
如意呆了下,却见徐氏人已走远。
新顺二年的二月,注定是多事之秋。
彭挺暴毙风波刚平,徐克敌便在储秀宫服毒自杀。等被人发现时,呼吸已停,回天乏术。
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瞧长庆宫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恐惧。
徐家的人上折子想要领回徐克敌的遗体,安莲破格准了,这在本朝尚属头一例,不过慑于他最近的威势,倒也没人跳出来反对。
天阴沉沉的,下起连绵小雨,似想冲刷这座宫殿的血腥之气。
安莲坐在檐下烹茶。
如意守在一旁,昏昏欲睡。头重重地点了下,又茫然抬起,他眨巴眼睛看向四周,一袭白衣正从假山后转出来,瘦长的身材,冷峻的脸庞。
“安……蓄子大人。”他的舌头艰难地打了个转。
安凤坡身上湿了好几处,墨黑的发丝上结满小水珠。
安莲将茶水轻轻倒掉,又重新斟上,全神贯注。
“好雅兴,”安凤坡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起刚盈满的茶杯,放在鼻尖下轻轻一晃,“清香宜人,果然是好茶。”
安莲又将第二杯倒掉。
“你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他忍不住问道。
安莲娴熟地倒上第三杯,淡然道:“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安凤坡目光定在他脸上,仿佛看不够似的,随后苦笑一声,“我的确很想说。”他清了清嗓子,“徐克敌的嫂子来看他的第二天他就自杀了,你不觉得这事很巧合么?”
他又径自接下去道,“这自然很巧合……尤其他嫂子原来是昔日的绿衣小仙。”
安莲又将第三杯茶倒掉。
“向来置身事外的安大人居然会为徐克敌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破例……这是我第三件好奇之事。”
第四杯水斟上。
“所以我特地派人去查探了下徐克敌的尸体。”他语速放慢,目光幽深地看着安莲。
安莲放下茶壶的手稍顿了下。
“现在徐家应该很热闹吧,”安凤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个原该醒的人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徐家想瞒天过海,以徐克敌假死来结束徐彭两家的恩怨,计算得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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