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歪着头道:“说实话,安老相爷在想什么我是一点都看不懂。安莲逼不得已进宫也就算了,为什么安凤坡也会进宫呢?”
“看不懂是对的。连镌久够聪明了吧,翻转庙堂,无往不利。可惜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没在安老相爷面前赢过,哪怕是一小次。”
“王爷,那你呢?”小童小心翼翼地问,“你看得懂安老相爷在想什么么?”
“其实很简单,”男子重新拿起一支笔,在画上点睛,“只要想通一件事,就能明白安老相爷的心思了。”
“什么事?”
“在安老相爷的心目中,安家从来都只有安莲而已。”
小童皱着眉头,张嘴还想再问,却听男子含笑道,“思采,你知道为何你明明十五岁了,身子却和七岁孩童一般?”
小童嘴巴一瘪,“因为练涤念心经的关系。”
“你错了。”男子将点下最后一笔。一头眼睛圆瞪的白虎扑之于出!“因为你问的太多,想的太少。”
小童识相地住了嘴。
男子将画提了起来,“如何?”
“不怒而威,神采飞扬。”
男子笑道:“虽说得有些过,但到底听着爽利。”
楼梯口又转出一个名小童,看上去一般大小,神情却老成得多,“启禀王爷,找到罗郡王了。”
男子将画摊在桌上,慢慢卷起来,“似乎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罗郡王刚从西城门回来。”
“城西?看来是见不到卢将军了,”他不以为意,似是早有预料,又似是松了口气,“道高呢?”
“被范拙带着去户部了。”
收画的手一顿,男子眼中光芒一亮即逝,“连镌久难道没有把郑旷送回刑部?”
“这个……我也不晓得。事实上,帝轻骑只将郑旷带到青石大道,范拙就带着江湖人物杀出来,把人抢走了。”
“江湖人物?”男子口气有些怪异,“连镌久当时可在?”
“在的,听说还挨了一剑,被人急急得送回相爷府了。”
“挨得好。”男子捋掌笑道,“恐怕过不了多久连镌久就会伤重卧床,抱病不出了。”
思采忍不住道:“他们到底是在唱哪出啊?”按王爷适才的话说,范拙与连镌久应是坐同一条船,何以又会窝里反?
“一个主战,一个主和。这是历代都避免不了的事情。”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与连镌久是有默契的。卢镇邪进不了京,郑旷受刑部看押,说明明泉对他早有防范,那么此刻起事既失天时,又无地利,连人和都只有五五之数,是最最不利的局面,所以干脆收手,在事情不曾闹大之前鸣金收兵。若掩饰得好,就算明泉回来也只能继续做个心知肚明。
不过显然,范拙并不作如是想,他是准备孤注一掷,一不做二不休,抢空户部,将所有人都拖下水。连镌久在争抢中受伤正好撇清关系,让人无从指责。至于他……男子微微一笑,只好陪范拙玩下去。几年不见,明泉的成长令他刮目,他也很想看看她手上还握了哪些牌。
马车颠簸,在一众高手的护卫下,缓缓朝户部行驶。
郑旷坐在范拙对面,身姿挺直,白色囚衣一尘不染,连指上的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齐。
“看来你在牢里过得不错。”范拙笑呵呵道。
郑旷将身子转了个方向,朝着车壁。
“老夫平身敬重的人不多,孙化吉算半个。”范拙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他这个人不但处事八面玲珑,而且眼光十分毒辣。当初他找上老夫,说要提拔名不见经传的你当户部侍郎时,老夫十分意外。”
郑旷人虽未动,但僵硬的表情微融。
“所以老夫忍不住打听了些你的事,却很是意外。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你与孙化吉都是两个极端的人。”范拙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如今老夫总算知道,他选择你的理由。”
正当郑旷竖起耳朵时,范拙却又施施然地换了个话题,“除了孙化吉,老夫佩服的另半个……是连相。”
郑旷忍不住哼了一声,目露嘲讽。“你与连镌久不是狼狈为奸么?怎么又窝里反了?”
范拙淡然一笑,也不介怀,“连相哪是这么容易就范的。老夫不过是对着女皇帝做不到忠君这两个字。而他……嘿嘿,一再试探皇上的底线,他所做的可比老夫要危险得多。”
听到如此直言不讳的逆论,郑旷忍不住道:“你这么做,难道不怕杀头吗?”
“杀头?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该经历得也经历过了,该享福的也享受过了,还怕什么杀头。”此刻的范拙早无与段敖争执时的锋利,整个人仿佛看破红尘一般。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大概年纪越大,脾气越大吧。”范拙突然掀起帘子,路边清风徐徐,拂在脸上,带着丝清冷与陌生,“你可曾见过高阳王?”
郑旷楞了下,“不曾。”
因此你不会明白,老夫为何不甘屈于明泉。范拙放开手,帘子缓缓落下,将清风阻隔在一布之外。
长日
范拙到户部的时候,大门洞敞。
一个须发皆白的锦衣老叟金刀大马地坐在通往正堂的院子里。
户部官员一个个儿子见老子似的随侍在侧。
“当沈二侄子被皇上点中北上时,我便猜到这个结局。”在一众高手的护卫下,范拙悠然走到老叟面前,“没想到啊,你我同朝共事数十年矣,老来还要撕破脸皮。”
老叟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沈南风的影子,“范老何出此言。郑旷在刑部被歹人劫走,你将他安然送返,乃是大功,沈某虽然糊涂,还不至于这都分不清楚。”
郑旷站在范拙身后,见老叟向他递了个眼色,立刻领悟道:“下官正要多谢范大人。”这位老叟不是别人,正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连孙化吉见了都要矮三分的人物,虽已辞官,但户部多数人都算其门生故旧,论影响力决不在孙化吉之下。
范拙望着他苦笑数声,“沈儒良啊沈儒良,有你这句话,也不枉咱们相交这一场了。”
沈儒良闻言长叹。
“当初你将沈二侄子送进宫时,我不曾阻止,如今……你也不要再劝我了。”
“你这又是何苦?”沈儒良苦口婆心道,“如今纵然给你拿到银子,又有何用?”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在乎的还是那银子么?”范拙沉声道,“高阳王的人品你也是晓得的,若皇上真因长幼有序属意太子汤继承大统,倒也罢了。可如今呢,明泉公主一介女流……就算她才华出众,到底是小家子的东西。难道先皇真是糊涂到自小将她以太子之道教养?”
“范拙!”沈儒良忍不住呵斥道。
范拙摆摆手,“且让我说完,只怕今日不说,以后也没这机会了。”他深吸口气,复道,“我当初既然敢站出来,就没想过后路。先皇遗诏我至今不信,正好趁这个机会下去问个清楚!”
沈儒良脸色立变。这话等于是交代遗言了。
范拙朝他走近两步,附低声音道:“我看南风颇受女帝重用,日后必有作为。你既选择了她,我也无权置喙,只是日后切切小心连镌久。此人……”
“站住!”门口刷刷一阵长剑出鞘之声。
范拙回头。
门口又停了两顶轿子,从轿子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瘦削冷峻,一个神情刚毅,腰杆挺得一般笔直,目光定定地望向这里。
“段大人,杨大人,什么风把你们吹到户部来了。”沈儒良抢在范拙身前抱拳道。
段敖单指移开架在面前的剑尖,“这是户部的阵仗?”
沈儒良微怔,似是没想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开口竟如此犀利。
“这是老夫的阵仗。”范拙冷笑道,“段大人看,可还招待你得?”
段敖对眼前白森森的剑光视而不见,径自穿过他们,向范拙走去。
范拙挥手放行。
“大家同殿为臣,心心念念为的都是皇上和大宣江山,哪怕偶有意见不和,也未至如此啊。”杨焕之快跑几步,身子拦在范拙与段敖之间。没想到自己在家小恙几日,京城竟已闹到如此地步了。
“恐怕在范大人心里就只有雍州之主了。”段敖寒声道。
杨焕之和沈儒良神色顿时一白。
“老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雍州数万受灾之民,段大人即便另有想法……也不至狗血喷人如斯吧?”范拙慢悠悠地笑着,仿佛狗血喷人四字只是句溢美之辞。
“那么,敢问吏部尚书来户部所为何事?”段敖冷眼看他。
范拙自身上缓缓掏出一张令书,“段大人不至忘了曾经联名所下的令书吧?”
杨焕之连忙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与段大人商量过,决定重议此事。”
“监国四臣,须半数以上方可定论。”范拙拉下脸道,“两位不如拉了连相一同前来,再议此事。但是在这之前,此令书仍然生效。”
段敖话音更寒,“在场三位尚书,只你一人,恐怕做不得数。”沈儒良一开始便为他打圆场,难保不是一路。因此他故意未将他算在内。
“那加上本王,够不够分量?”
清风般的嗓音在段敖等人脑中如击重锤,不约而同暗道:终于来了。
一个二十左右的紫袍青年含笑站在门槛前,腰带锦绣,环佩玲珑。郑旷只觉眼前一亮,脑中只得四个字--金风和煦。
“你们还不动手?!”安凤坡的额上隐隐有汗珠成凝。
站在屋檐上的帝轻骑置若罔闻。
傍晚余日西照,影子东斜,黑长如鬼魅,依然纹丝不动。
安凤坡抬手抹了把冷汗,想通似的呼出口长气,“看来,我一败涂地。”几日来的兴奋与焦虑似都在一瞬间远去,那曾经在午夜梦回描绘千万遍的美景在刹那支离破碎。
“一战未成,何以言败。”声音淡若春风拂水,了无痕。
安凤坡却苦笑不说话。他今日所说所做尽入帝轻骑、宫廷内侍与刑部眼中,即使终未成事,这意图之名却是洗不脱了。
安莲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走至他身前,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帮我交给高阳王。”
“你确定?”他的手指搭在信封上。他当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他走?他这一走,背后怕是不知又要牵动多少势力的考量。
今日帝轻骑不听号令想必出自连镌久授意,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连镌久就没有坐上高阳王的船。不过就算坐上也无妨,以连镌久的资格功勋,明泉要动他,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但他不同,他只是安家的一个区区安凤坡。从他进宫那天起,安老相爷就把他视作一颗弃子,留也罢去也罢。他若能干出番事业,那还有机会在安家留一席之地,若不能……安家决不会为他而违拗明泉的意思。
安莲松指,信在空中摇曳了下,稳稳落在安凤坡仓皇伸出的手中。“替我谢过高阳王,若非他试探之举,满朝上下恐怕还不能如此齐心。”
安凤坡嘴巴张了下,又颓然闭上,扭头朝外走去。经过帝轻骑足下时,脚步略顿,“连镌久究竟下得什么令?”
“连相下令箭指平昭殿。”其中一名帝轻骑肃容道。
安凤坡看着张如盈月的弓与蓄势待发的箭嘴角似笑非笑地掀了下。
“等下!”如意突然从他身边穿过,急急跪在安莲面前,“不好了,马太妃被劫走了!”
安莲眉头轻蹙,“来了几人?现在何处?”
如意踌躇了下,“我,奴才也不知道,是听人说的。他就在外面!”
“让他进来。”
安凤坡索性收了脚步。他站在转弯处,正好看到迎面走来那人,从七品的太监服,腰弯得极低,脚步迈得极小,像怕被人撞见般。
正要转弯时,抬头猛得与他视线对上,立刻哆嗦着跪了下来,“奴才崔、崔成,见过安侍臣大人。”
“我倒也是个安大人,却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安凤坡略带嘲讽地瞟了眼安莲。
“笨蛋,这边!”如意急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冲过去把他拖过来,可惜自己被那么多弓箭对着脑袋,身体好象虚脱一样软绵绵得使不上力。
崔成立刻爬到安莲面前,“奴、奴……”
“你是崔成?”安莲眉头蹙得更紧。
崔成抖了下,连连磕头道,“是是是……”
“你现在应该在执法司的牢房里。”不是疑问,是肯定。
“奴奴……”崔成啪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听到了很重要的消息……所、所以出来报信!”
安莲脚步微移了下,崔成立刻爬了几步,头继续对准他的鞋。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崔成精神一振,“执法司的费海英买通人要将马太妃带出宫去!”他舔了舔嘴唇道,“就这个时辰。”
“不过一句话,为何不由看守太监待传?”安莲声音突得沉了几分。
崔成早知必有此问,因而答起来不紧不慢道:“此事干系重大,费海英又耳目众多……”
“那那些耳目又怎肯冒着大不韪将你放出来?”安莲冷然问。
崔成一呆,支吾不能言。他在牢里得到这个消息时,便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次若表现得好,莫说出去,即使是重受重用也大有可能。毕竟伺候明泉那几年的情分还是在的。当初他犯的事情大,皇上不能公然保他也是有的,如今有了借口,将他放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算盘打得劈啪想,却不料安莲根本不买他的帐。
“这、这等奴才见了皇上,自、自会解释……”崔成咬牙道。
安莲抬眸,见安凤坡还站在那里,不禁问道:“还不走?”
“恐怕还走不了。”安凤坡苦笑一声,便听大老远一声尖锐喝道,“古太妃驾到。”
夕阳与适才相比,仿佛半分未动。
如意搓着抽筋的小腿,突然觉得今天漫长得令人烦躁。
圣旨
帝轻骑的箭依旧在屋顶上指着平昭殿。
宫廷侍卫与刑部衙役的刀剑也还在鞘外。
当一身素华的古太妃出现在视野时,气氛愈加凝重了几分。
“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安莲带头行礼,宫廷侍卫与衙役迟疑了下,将兵器还鞘一一跪了下来。惟独帝轻骑仍是面无表情地盈弓而立,在橘光下,恍如五十个青铜像。
古太妃轻甩广袖,脸色不动,目光视若无睹地略过他们,直直地盯着安莲,“长庆宫洁侍臣接旨!”
安凤坡神色一惊。明泉不在宫内,还有谁能颁旨?太妃?若是太妃的懿旨,又何必亲自前来?如若不是……难道先皇还有遗旨未公布?
他悄悄抬起头,发现许多人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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