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看王四海身体如何?”
“十分健朗。”孙化吉一楞,这次是以召王越入宫为威胁手段,“皇上难道想召他入……”剩下一个字被明泉瞪掉。
“万金一字非人人可得啊。”意思就是拿人钱财,于人消灾,办法自然是你想。
孙化吉低头看着手上的两幅字,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范佳若暗忖,高阳王与明泉果然是同胞兄妹。
孙化吉前脚刚离开,后脚连镌久与独孤凉即双双求见。明泉见怪不怪,这两日他们为武举之事,事无大小都要争论一番。连镌久虽然是百官之首,但遇到武将出身的独孤凉也十分头疼。
“区区武举而已,又哪里难住两位大人了。”明泉不无嘲讽道。虽然倾向连镌久所提之议更多,她表面上却各打五十大板,无关痛痒的便由着独孤凉来,免得招致武将派系的不满。
“臣与独孤大人正在商议武举因侧重战术策略亦是武功骑射。”
自然是战术策略。若要的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还不如去各大派招安掌门,或是直接任命武林盟主为状元。“这倒至关重要,两位爱卿是何建议?”
“臣以为武功骑射再出众,也只是一夫之勇。只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败敌军于股掌才是万夫莫敌之勇。”
“独孤大人此言差矣。”连镌久慢条斯理道,“自古以来文状元即为天下文人典范,那么武状元自然应是天下武者榜样。武举若只重策略文章,又与文举何异?难道独孤大人心目中的武状元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满口兵法的纸上谈兵之徒么?”
单论口舌,独孤凉这个早年混迹军营的武将又怎能与文臣佼佼的连镌久相比,当下沉默。
两人寥寥数语,明泉却已听得十分明白。
论战术策略,那些武将世家世代领军作战,大小战役不知凡几,自然比普通百姓得天独厚。如此一来,自然对独孤凉身后的武将派系有利。反之,连镌久若想在武将中培植势力,自然是找那些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草莽出身更为容易。
“两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明泉沉吟道,“不如这般,骑、射、力、武还是主考,朕可不想哪天在战场上,我堂堂大宣将领还需要士兵的保护。不过,战术策略出众者,无须武进士考核,直接参加殿试!”
连镌久与独孤凉两人一合计,都觉得对己有利,当下道:“皇上圣明!”
六月初二,天朗气清。
十里锦旗自京城出发,向夏家镇进发。
沿路百姓夹道匍地跪迎。
严实自小太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酸梅汤,转身对帝辇道:“楝容县官张有福送上酸梅汤,请皇上品尝。”
“恩。”
严实掀帘而入,过了一会端出空碗交给小太监,低声说了两句。
小太监一路小跑到仪仗前面。
等在路旁的张有福激动得双颊发红,“皇上,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道:“皇上说太酸。”
张有福表情顿时一蔫。
“皇上还说张大人若有时间做酸梅汤,倒不如花时间在治理一方上。”
张有福的脸色如丧考妣,半晌才道:“臣,臣谢皇上金口玉言。”小太监却早已走开了。
纸船(上)
六月初三,细雨绵延,密密覆盖整座皇宫。
往日人烟罕见的西北冷宫,今日却有了动静。
安莲跪在地上,将一幅又一幅画卷投入火盆。画卷上峰峦奇秀,江河清缓。有的落笔寥寥,墨痕粗犷,却气韵磅礴。有的精工细琢,色彩斑斓,画如实景。无论何种风格,都是难得的珍品。
如意和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太监跪在两侧各自撑着一把伞,一个拼命将安莲护在伞下,一个小心不让火盆被雨打湿。一个伸头伸脑地朝门洞方向打探,一个眼睛贼溜地不知想啥。
将最后一幅画掷入盆内,焚化成灰,安莲才慢慢站起身子,浸湿的衣摆粘在腿上,皱成一团。
“你瞧什么呢?”小太监突然一手拍在如意的后脑勺上。
如意撇开头。自从进宫后,他就看自己不顺眼,明里暗里使了不少扳子,虽说无伤大雅,也搅得心烦。
“你该不是在等皇上吧?”他视而不见他冷漠的表情,笑嘻嘻道,“你觉得皇上会长翅膀飞回来?”
如意狠狠扫了他一眼,有种心事被道破的尴尬。虽然当时明泉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觉得她放到心上了。所以虽知明泉应是昨天就离开了,心里忍不住还抱一丝希望。
“戏文里都说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今天好的指不定明天就不好了,刚才好的指不定一句又不好了。你看历史上那些后妃关进冷宫之前谁不是宠冠一时,皇恩浩荡啊。自古无论明君昏君,一谈起国家社稷就头头是道,一谈起儿女情长就朝秦暮楚。男的女的都是一般的。”
“戏文是戏文,皇上是皇上!”
“那些唱戏的都是从书上学的,书上都是从历史上搬的,不然他们哪里能将皇上后宫里头的事情说得有根有据。”
“历史上的皇帝又怎么可以和当今皇上混为一谈,何况前朝不也有一位女皇与皇夫恩爱到老么?”
“嘿嘿,那怎么一样。那位女皇后宫可没这么多郎伴蓄子。”
如意顿时一窒,转头看安莲,只见他低头看着火盆,对身旁一切置若罔闻。他扯住小太监的袖子,压低嗓子道:“你挑拨皇上与主子的关系,居心何在?”
小太监嘿嘿一笑道:“咱当奴才的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想主子荣华富贵,我们跟着喝汤罢了。”
“主子是皇夫,只有与皇上相亲相……相敬才好,还说你不是别有居心?”
“皇夫。自古多少皇后变废后,坐穿冷宫。天底下只有自家血亲才是靠得住的,其他人说得再好再动听,一转眼,说翻脸就翻脸了。”
如意总算明白小太监为何借了这么大个胆子说这么多可视为大逆的话。“是……老爷的意思?”
小太监瞥他一眼,又提高嗓子道:“听说如意总管前两天特地把夫人的忌日告诉皇上了?皇上怎么说?”
如意支吾道:“皇上自然是……恩……”
安莲缓缓回过身,“他让你带的话已然说完了?”
小太监赔笑道:“说完了。”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太监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告退。”走了两步,他又道,“不知少爷有没有话让奴才转传?”
“他是你父亲还是我父亲?”
小太监怔了下,反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是是,老爷和少爷父子情深哪里要奴才在里面瞎搀和。奴才这就走,不不不,这就滚。”
如意看着他刚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理直气壮的样子,现在几乎是夹着尾巴在跑。
“他是安家最说得上话的人之一。”安莲淡淡提醒道。
如意皱了皱眉,“说一套做一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莲接过他递来的伞,慢慢朝外走去。
如意回头又看了看。虽说这里是整座皇宫离安府最近的地方,他还是非常不喜欢过来,总觉得这里阴森森好象有什么在飘荡。回过头,发现安莲背影越来越远,才忙不迭地收拾地上的东西,朝他跑去。
“主子?”他看到安莲走到走廊檐下,弯腰拣起了一张纸。
“寂寞晚春伤景,铜镜婉转风情。一捋青丝化暮雪,年华如箭惊心。缱绻相思何寄,残月抱缺悲鸣。晨梦犹遗仿影,鬓沾枕泪骤醒。空帏无须扫卧榻,云衣繁锦孤伶。弦断不曾再续,谁人回顾浮萍……”
“主子。”如意听他轻声念完,不由地看了下四周,“这词听起来怎么这么……凄惨啊。”
安莲无声站了一会,才将纸重新放了回去,“凄惨倒不然,只是哀怨罢了。”
“为什么哀怨?”皇宫里的事他毕竟听得少,因此对冷宫并不了解。
安莲撑着伞,一边走回大道,一边漫声道:“这首词的主人,曾经是先皇宠爱的妃子。后来因为某种缘故被贬谪冷宫而心有不甘吧。”
“先皇既然宠爱她,又怎么会将她贬谪到这种地方来呢?”
“你爱吃糖葫芦么?”
前两天皇上才刚问过,怎么今天主子又问?如意心中虽然暗暗腹诽,嘴上还是道:“爱吃。”
“若天天只吃糖葫芦,不吃别的,你还爱吃么?”
“天天吃糖葫芦?那,那还是不吃的好。”
“所以再喜欢的东西,也总有不喜欢的一天。”
如意刚想点头,又摇摇头道:“可是主子以前喜欢画画,现在也还是喜欢画画啊。”
安莲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不错,若是拿捏合宜,也可能喜欢一辈子的。”
如意见他认同自己的想法,顿时开心地笑起来,“只要不是每天每顿都吃糖葫芦,一个月吃它个五六次,奴才也可以喜欢一辈子的。”
“任何事都应当适可而止。可惜往往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被人忽略。”
“为什么?”
“因为难题永远比答案更吸引人。”
如意歪头想了想,“不错不错,以前元宵节猜灯谜,那些越猜不出来的越多人去看,反而那些简单的就没什么人去了。”
正说着,已走到冷宫外,驾车辇的太监见他们出来,赶紧迎上来接过如意手上的东西。
安莲回头看了眼在雨中凄迷的冷宫,慢慢上了车辇。
凤章宫上,雾雨雪檐,氤氲厚厚一片,远看犹如云堕九天。皇宫好似蛰伏的狮子,在雨声中沉睡。
安莲褪下衣衫,坐在浴桶内,湿冷的身体被热水一泡,顿时舒缓过来。
门被轻轻推开,似乎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眉头微蹙,来不及出声,便见明泉拿着一只纸船兴冲冲地跑到屏风后,“皇……夫。”最后一个字低沉如呻吟。
修长的手臂横搭在三人合抱大小的木桶上,白皙的肌肤闪耀着牛奶般的光泽。精致的锁骨如精雕细琢的美玉,一半掩盖在黑缎似的青丝下。
绝美清艳的脸蛋正朝她望来,黑玉般的眸子在雾气中熠熠生辉。
啪,纸船掉在地上。
明泉捂着鼻子跑了出去,留下安莲一脸愕然。
纸船(下)
“你你你……你怎么不告诉朕他在沐浴!”明泉一边仰头让旁人在鼻子里塞棉絮,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万分无辜’的如意。
“奴才看皇上来得急,以为主子还没脱……”
正专心塞棉絮的小太监低声叫道:“另一只也开始流了。”
明泉恨不得把棉絮塞他嘴里,“闭嘴,哪里流塞哪里就是了,叫什么叫!”两个鼻孔都塞满了,她只好张大嘴呼吸,忍不住又瞪了如意一眼,“以后没脱也要说!”
如意担心地看着她,“要不要请御医过来……”
“不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流鼻血,但联想到她看到的景象……传出去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明泉义正词严道,“朕没有随仪仗去夏家镇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这件事不许泄露出去。”
“是。”
明泉沉默了下,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耳朵,“朕想来想去还是火!你守在门外不就是拦住人别往里进么?你怎么就不拦住朕啊!”
如意不敢大声叫,只得哭丧着脸道:“普天之下,皆是皇土……皇,哎呀,皇上在自己土地上走走,奴才……奴才哪里敢拦啊。”
“哼!是么?!”明泉手指一转。
如意杀猪似的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主子救命啊!”
门咿呀一声打开。
安莲站在门内,一身雪缎,高雅出尘。
明明全身都穿得严严实实,为什么她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刚才什么都没穿的景象。
“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尖叫一声,随即颤着手递上一团拳头大的棉絮,“您还是换个新的!”
全身血液汇聚百汇,明泉想,若眼前有面镜子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定然十分僵硬精彩。自从那次吐血之后,御医署和御膳房天天为她进补,没想到这么快就还回去了。
“皇上不是应该在去夏家镇的路上么?”安莲打破尴尬。
明泉一看他的脸,脑海中的景象又开始翻江倒海地滚翻,一时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呆呆地附议道:“是啊,朕应该在去夏家镇的路上啊……”眼前乌黑的眸子中慢慢晕开一丝笑意,她看着安莲接过小太监手上的棉絮,将她鼻孔中的两个取下,又塞了两个新的进去。不似小太监诚惶诚恐的谨慎,而是一种……她也说不清楚的温柔。
“皇上昨天住在何处?”
见安莲缓缓退开身子,明泉总算恢复思考,“咳咳,朕昨天……昨天在连相府上商议武举之事。仪仗行进缓慢,朕多耽搁一天也无妨。”
安莲拿出一折纸船,“皇上是为此而来么?”
明泉刚要应是,却瞥见船上那一点鲜艳的血迹,不由讪笑道:“是连相夫人教朕的,点上蜡烛,可以把思念放在船里,带到任何地方。”她指着舟身上类似拱桥的地方,“这是船篷,蜡烛点在里面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
身边的小太监惊喜道:“奴才家乡元宵节时会用荷花灯寄托爱恋,倒和这个是一个道理。”
明泉侧过脸狠瞪他一眼。废话!这根本就是她根据荷花灯编出来的,能不是一个道理么?!
安莲将纸船珍重地捧在手上,“长庆宫有一条河通向城外,应该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明泉原本还怕他嫌她幼稚而拒绝,一听如此,立刻道:“起驾去长庆宫。”
长庆宫内的那条河乃是京城护城河分支,据说当年贾贵妃曾想以此与情夫逃遁,终是不果。
红彤彤的烛光映着朦胧的纸船,犹如一只手掌大的灯笼,在水上慢悠悠地打转。
明泉伸手拨了几下河水,它却悠闲地游到对岸去了。“看来是皇夫思念未绝啊。”她干笑几声。
空气中的微风送来淡淡诉语,“我娘很美。”
她回头见他卷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如振翅欲飞的蝴蝶,轻声道,“她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人……”之一。最后两个字她加在心里。
他嘴角浅勾,笑得十分满足。
“哎,你看。”她指着正慢慢向城外漂流的纸船,“它一定是听到你的心声了。”
白色的船身沐浴在橘黄烛光中,在碧幽的河水上,犹如一盏指路明灯。河尽头,天水成一线,云海灰雾,天色苍茫。
“我娘做的菜很好吃,每年只做两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他生日。”安莲低诉的声音好似一抹清风,徐徐拂过河面,伴着纸船,飘向远方。
明泉看着他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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