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上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明泉点点头,复上帝辇。
严实正要起驾,却听她沉声道:“请皇夫上辇。”
众臣一怔。帝辇与帝座一般,乃是龙位的象征,自古只有皇上才能上坐。虽然前朝也有受宠的妃子或大臣坐过帝辇,但多是成为后人语垢。
“遵旨。”安莲轻轻下拜,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帝辇。
垂帘落下,将所有惊疑挡于帘外。
明泉斜靠在靠垫上,眼帘半垂,那里还有刚才的熠熠神采,“宫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常太妃允诺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安莲坐在另一侧。
“那就是有嫌犯了,谁?”
“薛郎伴。”
明泉眸子一睁,并不意外,“果然是他。”冯颖是功臣之后,此刻最是敏感。沈家风头正盛,安凤坡有安家做靠山……那么后宫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权势不大不小,身份不尴不尬的薛学浅了。
“可有铁证?”
证据和铁证是两个意思。证据是可以推翻的,铁证却是无法抵赖的。安莲轻叹道:“刑部段尚书从六扇门派了三个最高明的仵作,奇书网御医署所有御医从旁协助。薛郎伴赠与金伯雨的糕点中含有砒霜,足以致死。”
那就是铁证如山了。“除了薛学浅还有什么人碰过糕点?”
“薛学浅身边的太监小五子和常太妃分派给金伯雨的太监小洪子。”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接下去道,“小洪子也吃了糕点……未能幸免。”
疑点又落回薛学浅身上了。“不过其中有个最最大的破绽。”
安莲点头道:“连常太妃也想不出薛郎伴毒杀金伯雨的理由。”
“尤其以这么明显、简直与自首无异的手段。”她在路上已经想过千百种可能,但又亲自一一推翻,“他可有辩解?”
“他愿意亲口吃下糕点。”
以死明志么?薛学浅果然聪明,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倒不如壮烈点,反倒叫人惊疑不定。“朕想见见他。”
“皇上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吧?”他话音温温的,却有种让人不得不听的坚持。
明泉怔了下,不记得有多久没人这么跟她说话了,“好。”她闭上眼,轻轻道。
如意端着参汤站在门口,低头瞪着自己徘徊犹豫的影子。
“你要站多久?”安莲从书里抬头,疏淡烛光下,容光浅绯。
如意看的一呆,心中更觉义愤难当,脱口道:“主子。”
安莲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道:“受什么委屈了?”
如意咬牙走进来,先把参汤端给他,看他舀了几口才道:“皇上带了个人回来,安置在储秀宫。”
“是何来历?”
“听说是北夷左相之子。”
安莲放下汤碗,重拾书卷,“以联姻稳固两国邦交,古有惯例,何须惊怪?”
“但是那人……”他吐了半句,又说不下去。
看他支支吾吾又说不清楚,不似平日口齿伶俐,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安莲皱眉道:“有何不妥?”
“那人……”如意把心一横道,“听说那人长得与帝师一般模样。”
安莲拿勺的动作一顿,又慢慢放了回去,“那又如何?”
如意怔住。
“你退下吧。”他冷下脸道。
如意眼中渐渐凝起泪花,倔强地咬着下唇,须臾方道:“奴才多嘴……奴才告退。”
见安莲专注于书,头也不抬,只得委屈地弓身后退,几度差点绊倒,才堪堪走出殿外。
殿内恢复寂静,汤碗中的涟漪徐徐趋平。
安莲的心思已不在书上。
送一个与斐旭貌似的人入宫么?跋羽煌真是用心良苦。
因此皇上今天才反常地拉他上帝辇,安抚于他……及他身后的安家么?
还是……
烛光在他淡定的瞳中跳动,闪烁不定。
范佳若俨然成为承德宫第二心腹,通常严实休息的时候都是由她守夜。与明泉回承德宫后,她偷个闲暇到朝漱房闭闭眼,前后尚不到半个时辰,严实就差人让她去乾坤殿顶班。
她用冷水扑面躯赶稀松睡意之余,也不得不佩服明泉勤政比之史上明君也不枉多让。
走到乾坤殿外,正巧一个小太监仰着脖子四处找人,见到她,犹豫了下,才慢慢过来,“见过范姑姑。”
原先听到姑姑一词,她还不适应,如今倒是从善如流,“什么事?”
“奴才特来向严总管禀告,北夷蓄子已安置在储秀宫了。”
若他不说,她差点忘了这回事,不得不佩服严实心思缜密,“知道了,你先去吧。”掂量了下,脑海逐渐形成一个大胆的想法,心头猛得热了起来。
起居女官职位可有可无,但也可举足轻重,关键在于皇上的信任。她既然进了宫门,自然要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也好为日后做打算。想到这里,她顿时信心十足,朝殿内走去。
明泉静趴在案上竟是睡着了。
桌上的参汤还冒着热气,想来睡了没多久。范佳若微微一叹,从内室找了一条大氅,抱到跟前,才发现明泉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看着她。
“参见皇上。”
“平身。”明泉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三刻。”
“戌时么?”她瞥见桌上的参汤,伸手舀了几口。
范佳若见是时机,便道:“沁耳伦蓄子已安置于储秀宫。”
“恩。”明泉点点头,让他和安凤坡做伴也不错。抬头看到范佳若侧着头露出思索的表情,不禁道,“在想什么?”
范佳如扑通跪倒,“臣所思所想,实属犯上,请皇上责罚。”
通常大臣有什么话又怕受责罚,又很想讲就都用这种手段,自古到今,也未改改。明泉支着脑袋好笑地摇摇头,“起来吧,朕赦你无罪,讲吧。”
范佳若故作为难地看了她一眼,道:“臣在想那个沁耳伦纵然容貌不俗,又怎比得上皇夫天人之姿,北夷摄政王这次可是打错算盘了。”话音刚落,再度跪下,“臣身为起居女官,居然莽撞言语,请皇上恕罪。”她等了半天,不见明泉回答,心中不免惶恐起来,难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殿内静谧,呼吸可闻。
明泉突然语带古怪道:“你觉得那个沁耳伦容貌不俗?”
范佳若一怔,脑海中千万种被责罚的可能及理由统统倒塌,“臣的确如此觉得。”
“朕怎么觉得他笑容可恶呢?”
范佳若仰起头。笑容可恶?沁耳伦?虽然远远几面,但沁耳伦的笑一直是谦和有礼啊。莫非皇上不喜欢这种笑容?她不禁暗暗记在心中。
“罢了,你起来吧。”明泉笑着挥挥手。
范佳若舒了口气,正要站起,却被明泉下一句话惊得冷汗直冒。
“要做朕的手帕交,与朕交心,你还需努力啊。”
明泉垂下眼帘,挡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案情(上)
明泉见到薛学浅时,他正在画画,穷山恶水,无路无人。
她指着山顶的亭子道:“这个是谁?”
薛学浅握笔的手一紧,慢慢直起腰道,“是皇上。皇上高高在上,纳天下于眼底。”
“那亭子边上的松树呢?”
“皇夫天纵英姿,与皇上珠联璧合,伉俪相携。”
明泉微微一笑,“那山腰的巨石呢?”
薛学浅思考的时间更长,半天才道:“不过是山上的一块石头,皇上若不喜欢,臣可以改了去。”说着,刷刷两笔,巨石便隐没在山里。
明泉点点头,正要走开,突然转头指着画中的一只大雁,“那又是谁高于朕之上呢?”
笔啪得落在纸上,薛学浅一惊拣起,俊秀的眉峰一皱而展,“是先皇。先皇英灵长存,庇佑皇上,庇佑我朝,庇佑天下!”
“好个庇佑皇上,庇佑我朝,庇佑天下。”明泉冷哼一声,“薛郎伴舌绽莲花,朕以前竟没看出来。”
“皇上又花了多少心思来看微臣呢?”薛学浅搁下笔淡淡道。
明泉被话一窒,“因此你连迎驾也免了?”
“微臣如今命案在身,怕惊了圣驾。”
“好个命案在身,你便给朕讲讲这桩命案吧。”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不以为意地一笑。
薛学浅低下头,“臣无话可讲。”
“怎么会无话可讲?至少可以告诉朕,你下毒的动机。”
“臣与金公子无怨无仇,何来动机?”
“那你告诉朕,你送点心的动机?”
薛学浅眼中哀伤一闪而逝,“皇上也尝过臣的点心,皇上认为臣的动机是什么?”
看来猫惹急了,爪子也利得很。明泉无趣地皱了皱鼻子,“既然如此,朕也只好将此案交予内廷执法司审理了。”
薛学浅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利落起身,背影脚步毫无犹豫。“皇上!”
明泉停下步子,澹然道:“连薛郎伴都愿意将巨石抹去,朕更无理由把它挖出来,不是么?”说完,她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启步离开。
走出偏殿,却见冯颖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见她出来,下拜道:“冯颖叩见皇上。”
“请安么?好象起太晚了。”明泉说着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冯颖急忙用膝盖跪爬到她面前。
明泉皱了皱眉,转身往右他跟着往左。她转身往左他跟着往右,寸步不离。
“冯颖,你大胆!”她干脆停了步子,喝道。
冯颖倔强地仰起头,“恳请皇上允许臣参加武举!”
明泉只觉许久不动的肝火节节上升,“你……”
“臣沈雁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青衣乌发的青年款款站于阶下,眉目如画,朱唇如砂。
明泉瞧着一怔。几天未见,他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不属于男子的妩媚韵致?不过想起他的遭遇,心立刻软了下来,“平身。”她瞪了仍跪在地上的冯颖一眼,快步绕过他,走至沈雁鸣面前,“你大病初愈,应该多休息。”
他怯弱地退了半步,“谢皇上关心。”
她转头看了眼他身边的小厮,“思源?”
冯思源立刻跪下,“奴才向皇上请安。”
明泉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仍执意跪在地上的冯颖若有所悟,“倒真是个好奴才。你们各自歇着去吧,朕走了。”这趟来得不冤,她至少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薛学浅很可能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却不能说。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权势不小,若无证据,不但不能扳倒他,反而会让薛学浅的境地更加危险,甚至无法翻身。如此说来,冯颖的可能性就小了。
第二.与沈雁鸣交好的,果然是冯颖。
后宫这局棋是越走越迷糊。自己果然是那个亭子,高踞山顶,却看不清山的全貌。她突然想起那棵苍松,只是不知安莲又看到了多少?
传旨将此案全权交于内廷执法司,明泉起驾至清惠宫。自登基以后,她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常太妃也越走越远。这其中,除她与常太妃日益加深的隔阂外,也有她的私心作祟。毕竟常徐两宫不和,她若与常太妃走得太近,打破后宫制衡,恐会招至玉流不满。狄族与雍州接壤,有些举动虽小,引起的后果却难以预料。
“儿臣给母妃请安。”明泉伸手扶住眼前的妇人,但觉一月不见,她看起来竟老了十几岁,向来珠玉满头的云发上只插了支样式简单的乌木簪子。
“回来就好。”常太妃疲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明泉心里一酸,将她扶到座上,自己在旁边坐下,“母妃气色不佳,朕让御医过来看看。”
常太妃摆了摆手,“罢了,祸福有命吧。”
明泉知她无子无嗣,自己又日渐生疏,在这寂寞宫廷中,金伯雨可说是她唯一的安慰,可如今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心中哀痛无以形容。当下道:“朕已经命内廷执法司彻查此事。”
“皇上……”她五指一抖,又紧紧握住明泉的手,“请为本宫做主。”
“母妃可知金伯雨与薛学浅有何恩怨纠葛?”
“伯雨从不向本宫提与朋友之事,因此本宫也不清楚。”
那就是除非查出凶手另有其人,不然不管薛学浅是真凶假凶,都要拉下去陪葬了。明泉又问道:“那他平时与谁交好?”
常太妃侧头想了想,“倒是与皇夫走得很近。”
安莲?明泉手指在桌上轻弹,引得常太妃询问的目光。
“朕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她安抚地笑笑。
两人一个心系案情,一个忧伤未复,都无心闲谈,因此明泉只喝了一盏茶便匆匆告辞出来了。
清惠宫门口,范佳若见她出来,急忙迎上。
“你猜……凶手是谁呢?” 明泉上辇前突然转头问。
范佳若一呆,“臣不知。”
“呵呵,朕也猜不到呢。头疼。”明泉叹了口气,上了车辇。
“皇上,可是起驾回承德宫?”
“不,再去一个地方。”
案情(中)
自沈、冯、薛三位郎伴先后搬离储秀宫后,储秀宫便真正冷清了下来。沁耳伦的入主虽然挑起很多有心的人瞩目,但也只是观望而已。短短半年间,两个蓄子一个外戚先后离奇而终,足以擦亮不少为野心而盲之人的眼睛。
与风雨飘摇的熹微宫相比,储秀宫更显清净安逸。以致当明泉帝辇至储秀宫外时,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
“让安蓄子出来接驾。”明泉掀起帘子坐在帝辇里道。
范佳若疑惑地站在一边。到熹微宫时,薛学浅也未接驾,一个戴罪之人如此拿乔,明泉却不以为意,何以偏对安凤坡刁难?更何况安凤坡入宫前乃是一州巡抚,又与安莲有堂兄弟之名,论身份论才华论背景,无不在薛学浅之上,但擢升的名字中从不曾有他,难道是怕安家在后宫势力太过庞大的缘故?
她正思忖间,却听一个生涩的声音道:“臣沁耳伦参见皇上。”
“平身。”明泉坐在帝辇中亲切笑道:“蓄子在我朝一切可还习惯?”
蓄子听在沁耳伦犹如某种宣告,脸上顿时染上一层桃色,“谢皇上垂询,臣一切安好。”
“朕听闻沁克萨大人喜欢在院内种植橘树,一会朕命人在你院中栽一些可好?”
沁耳伦面色更红,以前听闻皇帝会为了心爱的妃子将她旧居景色一一照搬,没想到有一日会轮到自己,当下感激道:“臣谢皇上垂怜。”
“你喜欢吃橘子?”
“臣,喜欢。”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明泉笑意更盛,“不知相府的橘子是什么品种,酸的还是甜的?”
沁耳伦明显怔了下,半晌才道:“甜……的。”
“甜的么?原来沁克萨种橘树竟是为了你。”
“父,父亲待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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